小雅弥尔顿的晚年生活

野外作业

——献给胡桑,答《虞美人》

1

在野外,很少见到异性动物漫无目的地

交媾,即使见到它们在云雨也不必

伪装成君子,自古以来,君子们都在

禁书里练习房中术,在青楼中嗑尽仙丹

手中的宝剑已结满修辞的铜锈,而皇帝们

在灾难后狂欢:仿佛浪漫主义的阳具

遇见中世纪的风流寡妇,权力程序化地

变成黏液,溢满帝国斜阳下的图书馆

2

月亮升起来的时候沉甸甸,因为你在野外看见

可以放开手脚发挥想象的优势。你爬上树

看见两片云在亲吻,你撩开理想主义的睫毛

看见作为第三者的风吹落叶片,正在

盖住你的脸,正在朝急行之人蒸馏雨露

雨露太少了,只够轻描淡写,只够用来

抹在手上,进行现实主义的尝试——肯定句?

否定句?在当时明月里,你看见暗淡的比喻

3

宋朝明月已搁浅在普吉岛的沙滩上

无边的梦幻,让你望见那位坐在肯尼亚

荒野里写诗的黑人女孩,带给你神奇之礼

你却把她遗忘在白沙中,宛若一个被重罚的形容词

假如可以抛开罗兰·巴特和翁托贝·艾柯

两片海就能淹没词语间的沟壑,你可以立即

把它们翻译成同等的盐度,比如在普吉岛操持

新市方言,用一个发音相近的词,解开她内衣的铁扣

4

在野外,你无须为历史负责,也不必把两袖清风

转化为异邦的压力,你只是一条文化的绒毛

落在了异国的柱头上,在百分之一的机会里受孕

面对一片汪洋大海,你的世界是一只摇篮

谁睡在里面,被紧紧地抱住?苏轼的尺牍和

《圣经》里宣扬性欲的诗篇?你看得很清楚

用双倍的眼镜减低失误,在野外作业,任由你拆下

古老的帐篷,崭新的帐篷,全身赤裸地面朝蓝天

5

在野外,就是站在想象力两端,老派防守队员

正在襟坐。无限扩展的门梁,帮你射进一粒

远距离任意球,你多么自由,在球体降落之前

选择任何一个角度,让防守队员乱了秩序

让电视直播员摒住呼吸:你甚至可以利用

最简洁的弧线,穿越草坪上饥饿的怨言

让万物打开感官,解禁毛孔里的红牌队员

那轻轻蹴就的一脚,击落多少骗人的翅膀

6

忘却那些过期的账单、火车票、关键词

在野外,就要舍得孑然一身,放弃一切所爱

扔掉指南针,扔掉火药,扔掉三千宫女

只要留一扇让修辞可以自由进出的门

尽情在纸张上翻飞,用偷渡和舶来的律法

宣布裸奔无罪,用紫罗兰和宝石花肥大的叶片

擦亮排比的光芒。拎着空空的水桶穿过秦陵

抵达泰姬陵,放下章太炎,抵达花朵的中心

7

在野外,舍利子就是坠落的星子,世界就是

浮动的岛屿,你就是淡化的国籍,上升的孤独

的眼球,站在最高的山巅,俯察美妙的毫毛

内心准备好理所当然的灾难,用修辞缝补锯齿状的

裂谷,从内陆深处抵达幽暗之地,受益于

受伤的文明,你的手终于摸到了上帝的后脑勺

他仰起头,用脖子夹住你的双手,而你必须腾出手来

因为你在野外劳作,手里拎着空空的水桶

()

弥尔顿的晚年生活

1

到了晚年,他掌握了词语的军队

它们手握句法的长矛,护卫人民

和真理。上帝却在他眼睛里空投

黑暗,往突出的地方塞满红色布匹

光线暗到看不见,从一盏枯灯里

溢出来:椅子、茶杯、手抄的书籍

烘干的手绢,它们一一显现,灯光犹如

鸡毛掸子扫过它们,落在书桌上

弥尔顿若有所思:他刚放下负担

唤女儿吹灭蜡烛。大女儿依旧如往昔

收拾好书本、信笺,用灯帽盖灭火焰

纵然他已看不见:一只眼睛早就遭到暗算

被恶意一箭射穿,另一只眼睛也

步入黑夜,与荷马为伍,然而只有

光明的存在才能映证被照亮的

乃是黑暗,“一切畏缩在严寒中”

2

在他的空地上,铃兰花幸福地开放

这几年绝迹于精神的花朵又出现在

他的词语里,使之饱满犹如谷物

羊皮纸怎么包得住它?人们只能求助于书

街道沦陷于空寂,风从一边吹到

另一边,畅行无阻,甚至没有一个

官方的语素检查过路人的证件

这是开明的社会吗?后面的风声很紧

诗人返身走向床铺,胸中火焰

慢慢凝成冰块,床下藏有一条银河

用它固定床脚的四个元音,不必翻来覆去

也不必为一个深奥的韵脚死去活来

小女儿已经铺好床单,还想说些什么

“不必了”。只要扶他躺下,那满满的

一床思想:被压弯的桃花心木床板!

惟一的遗憾是:天鹅绒被子他觉得太轻

3

生活的经验,比盾牌还要坚固的生活

向外延伸成了墙,保护一片薄薄的灵魂

而这里的真理是决斗,因为决斗比说出

真理更加合法:贵族兴奋的情绪

眼睛里漆黑一片,这更让人回忆十四行的

早年生活,除了布满污点的产褥热

产褥热遍布世界,在时间上结成一个花瓣

后代们来到这里,惊讶地看到死去的母亲

却来宣称女性肮脏的灵魂,究竟

谁的手指更加肮脏,像一笔不义之财

指向无辜的阴户?月亮已经把山照得很低

没有一个人愿意冒险:翻越群山拯救母亲

他用手指抵住嘴唇,原谅那个说话人

纵然空气紧张像绝望的野狗

立马围扰过来,牙齿和嘴巴同时盯上

悬在深渊的鹅毛笔:墨水们伤得不轻

4

“晚年他渡入异常的温和”,常常沉默不语

常常和一尊大理石雕像端坐在

陌生的氛围里,接受时间和众人的挑衅

“一个词语搁浅在岸上,另一个词语

必须拯救它。”士兵们拖着折断的长戟

守卫顽强的城堡:那么谁来拯救他们

归还他们渴慕的春天?他的笔握得更紧了

顺手递给萧条的女儿,口授三座大山

“魔王已摇动山体,撕毁了旧的谱系”

来自他唇间的吉光片羽,如此随意地

说出,仿佛一口恶气,那是替人民出的

诗人坐在所有的权力中间成为第三者

根本没有时间感谢神恩,还得去打点

文法学校和高等军事院校,而花园深处

猫在吃花,蜗牛在修补残破的雕像

蛛结好网,它们都无视英格兰的破烂不堪

()

奥西普来信——几个关键词

1 寒冷

寒冷。寒冷跪在地上

舔两只冻僵的膝盖

她头发长长,像饥饿的母狮

捧着奶油似的双腿

一直舔到根部,用牙齿

掘出球茎。我和寒冷怒目而视

她忽略了我的快感

流放营是什么?流放营就是

把饥饿和寒冷与我关在一起

看谁先发疯!脑袋撞击

透明的笼子,犯人们在黑土地上小便。

黄油缺乏,面包更缺乏——

地球转过身带来了孤独者吹爆的气球

他们来自彼得堡,落到草地上

背着黑锅写诗,诗像被子

护卫我的夜晚,叶尼塞河宽大的肺叶

夺去我的呼吸。草原啊

坐以待毙的星群随便地落下

落满帐篷,落满高贵的眼睛

他们视而不见,他们只看到

我该死的双腿从语法的漏洞里

掉了出来,连忙用眼睛刮我的脚底板

2 温暖

温暖是另外世界来的使者

坐在我对面,他们并不认识我

他们把印有阿拉伯特色花饰的

毯子挂到墙上,递给那个大胡子

他有一口尖锐的牙齿

哪个种类的狼,有宽阔的胸膛

装在铁皮桶里的阴谋——

被爆竹炸响。除夕。女人。我的妻子

我的妻子在我的词语里打滚

在我的诗歌里换好新衣裳

她毫无怨言地穿上我铅笔写的诗句

扣好衣衫,保持它的温暖

黑夜紧了紧皮带。我的女人

从几十里外打来凉水,洗濯我的伤口

那些强迫画上去的句号

她说她看见了白天被捏碎的太阳

疼痛得像一条正在烂去的阑尾

流出蛋黄来——整个国家的脓

3 妻子

我的妻子——内心冰冷的玫瑰

跟着我进入冬天的腹地

蓝色的狼皮毛丰满

舔着两肋的奶水,我的妻子——

褴褛的下凡女神——裹着

破被子,焐暖我的身体

“心脏这块冰”,整个人都在固体化

我变得僵硬,语无伦次

失去往昔的才华——才华,这个

旧俄时代的老女人,已和我离婚

我的妻子睡在我的手臂下

整夜没有合眼,倾听茫茫草原

想到巴黎美妙的阳光——

这里的阳光广袤无垠——我们

四处躲藏——此刻——阳光

睁大眼睛四处搜查,我们躲进

黑暗里,蜡烛也点不亮我们了

“彼得堡,我只有你的电话号码!”

4 黑夜

黑夜起身摸坏我的腰

土地张大嘴巴,诗句冻得梆梆响

调土琴的大爷昨天拆了一张床

改成了篱笆——昨天被踢坏的

死去的动物弯作一团

等待清理,风带走带有腐尸味道的

细小颗粒。我摸摸自己的耳朵

庆幸还有一口气

笔挺的小白桦站在路边休息

荒原像两根扁平的筷子

夹起细长的面条,仿佛中国人

公路疯狂地追逐飞向城市的垃圾车

修路工人劳累了一天,点起篝火

喝兑水的伏特加,讲述妻子们的幸福往事

我的妻子躲在帐篷里,默写

我的句子,我守卫着她

5 草原

这里有成为坟场的所有潜质

枯草猪鬃似地倒竖,爪子刨着干土

死去的树看守地平线,这些流氓

践踏我们的呼吸。大地啊

快把衣服扣起来,快——

我冷,我冷得忘记饥饿

星辰们在厩子里跺着蹄子

蔬菜在温暖的棚子里享受冬天

滑雪的人从冰面上溜向异国他乡

那双锦绣的腿啊:柏林

巴黎、黑龙江,纽约,死水威尼斯

我苦苦哀求一床有棉絮的被子

6 劳动

狗叫了一天终于停下来了

可鞭子还在走动。几十斤的石头

西绪福斯的安眠药,从这座山头

运到另一座山头,然后再重复一次

整个上午要做二十次,直到

叶尼塞河用篝火点燃香烟

狼群盯着一举一动,它们的眼睛发绿

一块小黑面包就出卖了良心

7纽扣

扣起来,铜纽扣。子弹熔成的

光滑脑袋,你有多少壮志未酬

多么有弹性的枪膛,全凭一只

伸缩良好的弹簧支持。温暖的金属

远东。西伯利亚。彼得堡。这一切

就像指间的雾,扩散到眼睛里

油罐车闯进沉闷的夜,哐哐地

敲打铁皮。我瘦骨嶙峋的黑土地啊

光芒来自记忆和寒冷,忧伤——

忧伤是一把万能钥匙,(轮番地)开启

所有的抽屉,毫无秘密可言

扭动锁把开进旧俄时代的厨房里

“高贵的贫穷。温暖的忧伤。”死亡

就像值班士兵站在门外,它勒紧皮带

喝香气浓烈的伏特加,哼顿河的谣曲

把痰液锲入深渊像在埋葬牺牲者

请把我们缝在一起,黑夜啊

技艺超群的手工者,把我和大地

缝进苦难那灰白蓬松的头发里

我的肌肉已消耗殆尽,双手抠着泥土

一直是冬天。太阳—月亮—

这对孪生姐妹半闭半睁的眼睛

太冷了。在雨水和风灌满的帐篷里

翻身,把冻僵的一面藏进皮大衣

8舌头

舌头像刀片切入面包瓤,香喷喷的

气味弥漫整个房间,小木屋的皮肤不太好

对语言过敏。别撒盐,腊肠也不要

要伏特加,短暂的温暖有最大的快感

回头却发现燕子死在路边,还没有彻底腐烂

回家的路已经辨认不清,这么多道路

像手臂拥抱荒芜的土地,不知道被多少

泥泞的阳光犁过。坐在冰凉的草地上

和乖戾的畜生聊天,它们说纯粹的俄语

还用韧性的鞭子指挥我们前进

一咳嗽牙齿就痛,膝盖就紧张

是否可以用烙印遮掩全部的耻辱

公正的判决——法庭这头北极熊

赶我走下冰面,因为我的双脚

弄脏了洁白的雪,路途又如此遥远

从肩膀上取下舌头,被口水濡湿的

衬衫紧紧贴住后背,伤口隐隐作痛

不要再埋怨死神了,他已经给我们

安定的家!只要不再监视我们说话

不在把我们送往饥饿的异乡

9声音

拉开窗帘。尽是风吹过松林的声音

狼群对着月亮低吟。夜是那么深

林间小路绝迹。只有河水懂得

洗涤毛发,在已故的杂草堆里

翻找失踪者的名字。却沉默无言

这些日子里,体力几乎丧尽

紧拽着一张哪里也进入不了的通行证

只是为了证明自己还是个活着的人

我活着,没有人听得见我的声音

没有人懂得我呼出的气体里

还有另外一种气息。呼吸得很谨慎

高帮的雪橇。狗群欢乐地跳跃

浮起的冰刀自由地翱翔——

我却举步维艰,涉到对岸的菜地

在那里,蝈蝈们唱了整整一个夏天

不知道它们冬天又在做些什么

10夜晚

桃花在枝头爆炸

花瓣着了火。梨花苍白的脸孔

飞翔的绒毛,枕着

白萝卜似的手指

未收获的藕在塘底腐烂

培养害虫。这条伸向天空的手臂

手指头打开的树杈

玩弄着内心

纸张盛大的天堂——难以寻找

背在锅底,背诵晚餐食谱

手稿炖冰凉的粉条

饥饿被提到日常课程

在空地上挣扎直到找到

一大串覆盆子,拯救烂了根的女人

天黑了,躲进被子里

回忆一天的遭遇,和妻子说着梦话

()

悼帕瓦罗蒂

得知帕瓦罗蒂去世的消息之时我正在寻找

最壮观的珠穆朗玛峰照片,一个男高音皇帝的死

并不能使那座仍在上升的高峰低下头来

就像天鹅不会扭下自己的脖子,为同伴的倒影

发出最后的哀悼,他的名声不会随波而逝

吊在名声这根绳子上他很累了,真的很累

别人都这么说,特别是在镁光灯聚焦下的胰脏

中了媒体的毒,中了华丽棺木和名人辞典的毒

走在相对的道路上,交出守得死死的音符

他已从凌晨五点钟的空气里消失殆尽

爱变得多余,所有奉献辉煌的剧院也变得多余

如今是个零,又将从头开始,当认识到拒绝

也能让寂静的深渊充满慰藉,充满渴望和

温馨,就可以折断时间射来的箭,就可以倾听

细碎的土块从天而降,盖住骄傲的额头

最繁忙的一天:推土机填平了身份上的遗迹

警察放下了测谎仪,一位老妇人穿越马路

死神也扶了她一把,下午的交通堵塞了,就因为

纪念一场死亡,等待一场尚未到了的葬礼

当然与他无关,帕瓦罗蒂已经死了,一了百了

就这样,你们高兴就献身于憔悴,沉溺于

暴君的欣赏力,隐藏于铸造已久的铁面具

而我在清凉且带有金属光泽的午后,在被睡意

侵占之前,终于找到了最合适的珠穆朗玛峰

便翻拢了书籍,从椅子里站起身来,打个哈欠

()

悼索尔仁尼琴

1

我们该怀念的人都已经死了。闪亮的灰尘

又开始劳作,把死过的名字重新抬了出来,

它生怕我们忘记上个世纪的雾如何占领

肉体的空洞。而绞架上传来灵魂折断的声音。

悲伤算不了什么,伟大岁月已教会我们遗忘,

一小束时间上的心灵放弃与时代的对抗,

他们活在时间里,时间带着最厚的假面具,

出入生意场合,假装体恤社会上的悲哀。

2

一个人的死加速了世界的清晰。在郊野,

话语说出沉默:苏联感叹词的尾音

延伸进俄罗斯圆滑的腔调中,譬如从一场

大雪开始,但结束时候的雪变得浑浊不堪。

荣誉驱赶了你。你像一切其它人那样

被奖状抛弃,在异乡的土地上打滚,变成

不同的人。在剩下的岁月里,你像机器零件,

拆下又装上,给他人的权利带来了乐趣。

3

死吧!你一生的纠结到此为止,简历也

到此为止,那些传记编写员早就站在你门口

等待你断气。有人要打你尸体的主意,

以便你的名声在你腐烂之前成为另一具尸体。

但是,什么样的棺材才能装下你的思想?

你深爱的那个人为你准备了什么,大胡子?

仲夏的阿波罗成了矮子,一个代名词,

他们折断你的枝条编成椅子听你失声的歌。

4

时间像墨绿色的水,宽容地带走所有落叶,

俄罗斯森林被砍伐殆尽,年轻人在沙漠中奠基,

前辈的灵魂像个譬喻,只有透过死者的眼睛

他们才会看见崩溃的山脉与天空断裂。

今天,整个俄罗斯都躺在你怀里。

今天,一望无际的寿衣打开它黑色的翅膀。

今天,收尸人推着灵车走在前面,他忧心忡忡。

请告诉他们良心——可那是哑剧中最沉默的部分!

()

悼念张枣

死神大手大脚,不知节俭。

——约瑟夫·布罗茨基

1

点根烟,来悼念死于肺癌的诗人,

找不到更好的理由是因为你死在异国;

冬一般的刀片划过你细小的裂缝,

无知的人在你体内寻找祖传秘方。

“寒冷的肌肉”,在诗句里只是个逗号

而逗号小于硬邦邦的经济,利益的

轮盘赌里,虔诚之人总输得一败涂地,

那是语言的巢太温暖了他们的心。

说再多也是多余,死亡像撑开的黑伞,

吸走那么多光明仍旧冰冷,那么诗

是黑伞顶上铮亮的戳,顶着风浪,

唯一怀着希望的是龙骨,顶着铮亮的戳。

孤单又晴朗的星,纤美又洁净的风暴,

旷世奇才与自己的影子促膝交谈。

你丧失的晚年可以对抗永驻的青春,

细枝末节里的谣言比灰烬散得更远。

2

夜晚的巴掌在擦拭泪水,从笔管里

滴落下来的泪水;紧张唤醒你走进教室,

看隔壁怀孕女教师那绯红的瘦脸

确保你的感恩之情不那么渺小。

紧追不舍的命运里喘息的桃花正在

镌刻最后一朵,你大大方方的失败之花。

开在叹息里,像一扇拱门,穿过国籍

穿过躺在十字架上满脸苦相的人。

宇宙的实验室正需要语言和困境,

你一个诗人的怅惘不若打开翅膀的天鹅

实实在在地说说爱情,爱情扭转脖子

在你身上绕了三圈后回到沉睡的空瓶子。

不着边际地追问美的学问带来的爆炸

是否会甩开灵魂,然后复归于更美!

你快哉在逻辑国度里丧失逻辑静若处子

和勃兰登堡门的高度有片刻对望的宁静。

3

你的死,就像从万世之梁上拔出一颗

永难弥补的硬钉子,可舌头之软迫使你

自由屈伸,像跳跳虫那样拱起背脊,

于紧闭的书页里翻过身,像盖床被子。

崖顶风筝那冰凉的心,你摸透了——

雪后的天空任你高蹈,一副闲置的望远镜;

从天空俯视下来,能看到什么?

手捧经书的人嚼着仁义道德的口香糖?

由于太熟悉而变得陌生,是一条

必经之路上叩响的门环,你关上门,

替我们挡住即将残酷日子中的谲诡,

快,跨上马!可我们缺乏胆量跟随你。

好吧,无名诗人将放下流泪的笔,

他摊开的双手放在书上,牙龈深处的痛

在打结。“天才总是死得太早”,那么

远去时代为你陪葬,在微凉大地上生了根……

()

与胡桑书,回忆去夏之游

——兼赠茱萸、叶丹

1

夏秋之交,因好奇而睁大的眼睛

定格于一座古城:那里的好事之人仍在

争论谁在荒野中心钉下了最初的木桩,

使历史延续到了今天,却不再顾及

眼前这幅颓败景象。讽刺给城市加了分。

穿短裙的姑娘打伞、小跃,走过瓦砾

与青石板间的缝隙,她们惊呼奇迹。

机器唱着沉闷之歌擦肩而过,

它们的作业都是默认的红钩,只需扬臂

在残留物中写就一首反对《回答》的诗。

2

踮着脚尖走,就像不谙水性之人驾驶

独木小舟,穿越滚滚巨浪,事情

既危险又美丽:查看他们给古人的账单,

那沉淀的爱只剩下一副欢床,被褥

依然温暖,传说依旧被说书人修改。

我们也曾谈论过时间。历史背面

银元哗哗落地,砸出一个个深坑,

蹲在深坑里继续谈论,历史上的夏天,

谁筑起了这座古城,他们预想的未来

是否就是我们的现在?以及更远的现在。

3

正因为你话不多,沉默反倒让这片残垣

金碧辉煌。影子在脚底蠕动,偶尔

绊倒在乱石堆里,丧失处子的完整。

虽说古老文化你不必怀疑,他们终将成为

盘中美味——可你的沉默早已变作愤怒。

光明正盛!弯腰时汗滴垂直落下,

它们告别肉体仅出于某种厌恶,我们

却有巧妙的回答:那热从魂魄中溢出,

永远带着骄傲的性格,就像蝮蛇的毒液,

离开牙齿后仍能杀人。谎言终将有理。

4

还是轻松为妙:哀悼总带来缺憾!

比如说,在县官们下脚的寓所,沿着河,

我们看见女孩们用旗袍遮盖住身体盛开的

荷花,她们笑声莞尔于废墟间飘然离去,

谁还会注意你手捧的砾石那曾经的文明?

永远不会梦见已逝的亡灵他们仅仅是

安眠药、催眠曲,是邻人们竭力遗忘的

枕头上的口水。睡眠的手紧握在一起,

绘满壁画的高墙在空调嗡嗡声中倾颓

又何足挂齿——他们额头都涂有保养水。

()

一只已死的猫头鹰

一位长者

——用颤抖的手——

打开窗子,放走了一只猫头鹰

——托马斯·特朗斯特罗姆

它是自己到来的,

拖着病体,落到窗台上,

摆满芦荟和仙人掌的窗台上的不速之客,

这小小的,瑟缩着的灰色一团

像一阵轻雾,从疏落的水仙中间,

它长久审视了陌生世界里的一切可能,

然后跃过窗栏弹进沙发,

而此时它粉嫩的眼睛早放弃了挣扎。

它的左腿断了,咽喉插了根铁丝,

上面的干血已菌伞般凝结。它站不稳,

只能缩身倚靠在沙发的褶皱里,

顾不上身体散落的零件,只是靠着;

它那么小,甚至还不懂抱怨,

只是在危险世界里体会了生之艰难;

即使伸手去捧它,去拔它喉间的刺,

它也只是善良地扑腾几下卷积云般的翅膀。

整夜都在刮风,梦见它吃光了食物,

从纸盒中飞走(就像搁浅的鲸重回大海,

就像猪笼草放过了跌下的瓢虫);

而非是我梦醒后所见到的——

一具亡灵,一件失去生命的废物,

嘴角挂着碎肉,混在枯叶堆里!

一个肥美多汁的死神,伸缩着虹吸管,

在它身上收割,根本不知道它是猫头鹰。

震泽:

黄昏搬了把椅子往屋里走,

晚餐时间,与忙碌一天的人行主客之道。

熟悉的夕阳与不熟悉的墙壁告别,

放开紧握的手坐到无人注目的位置。

十六年了,记忆还在炫耀它的领地,

可现在唯有遗忘值得我们称赞。

不断上升的年龄之雾,漫天大雾,

几乎已认不出站在弄堂口害羞的少年

就是自己。他把自行车停在河口,

咯咯地笑——那时还不懂捂嘴的道理,

咧开嘴便表达他的傲慢,眼中

的水还洁净,还能提醒你中年将至。

他朝我走来,腋下夹着紫色的书,

当我抬脚才发现中间有扇打不开的门,

我必须绕过一家化妆品商店,

才能看清直立的书脊:英雄挽歌。

他瘦若旗杆,可以焊进一副铁栅栏,

说着捣衣妇和文昌阁,书中的里里外外,

影子像猫那样小跃着碎步:一条

日期变更线,始终无法与我的影子重合。

朝地平线远去的那辆车,后座上夹着

一本紫色老书,山峦般隆起。

看着他远去的背影,稚嫩而尖锐的豹子

重又跃动,我却希望他别再向我驰来。

小雅,男,年生于湖州市南浔镇。

(小雅与诗人、评论家胡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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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关小雅及其它

文/柯平

在湖州市郊一间阴暗狭小的出租房内,旅行社导游小雅正趴在电脑前夜以继日整理他的诗稿。最近一段时间,这几乎成了他生活的主要内容,甚至连班也懒得去上了。你想想,在商品的纷扰与嚣尘中出版一本诗集,还有什么比这更让人神往和来劲的事儿?而且不用自己掏钱。要是在平时的话,如果你想找到他,估计只要去城北的席殊书吧就可以了。每天傍晚至夜间,他都会一如既往地呆在那儿,面前是一堆叠得高高的书,有哲学的,历史的,也有美学和国内外作家的最新文集,一边读一边往笔记上抄。熟悉他的人都知道,几年来,这是他日常生活里最固执也最生动的形象。

这个形象私底下也在纸上显现出来,不过我是后来才知道的。事实上自打两年前我们认识后,他一直在偷偷写诗,只是从不拿出来而已。直到去年夏末,在我常去玩的一个本地论坛,一首题为《南浔随笔》的长诗引起我的注意。在经过颇费周折的打探终于找到作者后,这才发觉站在面前的这位网名小雅的小伙子,与我朋友名册上的那位吕姓大三男生,原来就是同一个人。这次戏剧性相见加深了彼此之间的了解。从年龄上来看,他被划归当下诗坛很火的八零后应该顺理成章,艺术倾向及言说方式却迥然有别。与其在口语的牛逼道路上一路狂奔,他似乎更愿意呆在布罗茨基和多多的阴影里,一边摸索着一边往前走。我喜欢这样独立不羁的态度与性情,这以后我们的交往渐渐多了起来。

同现阶段的所有年青诗人一样,小雅的写作最初也带有明显的网络时代的特征,一空下来就写,写了有时也贴,贴了也很乐意看到别人的评价。但他对传统纸媒阅读仿佛与生俱来的兴趣,在有效深化知识结构的同时,也使他诗风很难得地吸取了传统经典诗歌的纯正与知性。另外,他的谦逊与天赋,也向来为人所津津乐道,这一点接触过他诗作的人应该都不会有什么异议。疯狂的阅读加上同样疯狂的写作,加上才情和良好的技术训练,令他在很短时间内从同时代人中脱颖而出。当然,这只是身边朋友们的看法与评价,他自己估计不会这么认为,这从他依旧每天谦卑地趴在席殊书吧里的姿势就知道了。

把写诗当成自己一生中主要想干的事、并期待有所成就,这通常是诗人们的集体梦想。小雅自然也不例外。尽管他从未这样表白过,但通过平日的交往能看得出来。如果你碰巧是他的邻居,就会发现此人过的简直是一种苦行僧的日子。每天除在书店借读(由于经济的原因),回家后就像一架飞机扎进泥坑那样再不见有什么动静。起居随意,衣食简朴,生活要求降到最低系数,甚至连网都很少上。偶尔他也会出现在某个诗人聚会上,不过那种场合他谈得最起劲的依然还是诗歌。

现在的问题是,这个幸运的小伙子要出版他的第一本诗集了,并希望我能就此说些什么。弗吉尼亚·沃尔夫曾言:“我在白昼用脚走路,夜间用翅膀飞翔。”在此意义上引申,收在这里的七十多首诗作,不妨看作这位据说在旅行团内深受欢迎的年轻导游另一飞行路线上留下的痕迹。在那个世界里,凭藉才智和出色的想象能力,他言词优雅,意象奇特,叙述捭阖,与白天的位卑言轻形成某种伤感的对称。那里,所有来自现实的紧张和压力,看来都已在他的精神运动中消解,剩下的只是羽翼扑打天空和水面的声音,既清晰又浑厚。他应该还能飞得更高,因为至少目前看不到有什么力量能让他停顿下来。

评论2

小雅之声以形传神

文/沈方

只要我们直面当代诗坛,接受形形色色的信息,就难免会产生所谓当代诗坛是一个菜市场的感觉,声嘶力竭的叫卖一直在比试音量高低,听不到多少真实的声音。比如沃尔科特说,“要改变你的语言,你必须改变你的生活。”于是我们就看到一些按照某个样本复制出来的生活,为了一鸣惊人,诗人的生活却被改变得面目全非。金斯伯格的嚎叫是真实的,而金斯伯格的回声就非常可疑了。伪善的生活产生语言的伪善,但也产生语言的崇高和语言的卑劣,只不过都具有欺骗性而已。“先锋像条狗,追得我连撒尿的空隙都没有,”但为什么要被先锋追着狂奔呢?先锋本身就是一条狗,它甚至可以一边撒尿一边奔跑,无所顾忌。而在我们这里,先锋却成了装模作样的姿势,所以只能被追赶。回头看一个历史时期的诗歌,究竟留下了多少值得继承的遗产?不但少得可怜,而且不知道存放在哪一个箱子里。诗歌的天空刚刚露出一点摆脱意识形态与反意识形态二元对立困境的曙色,立刻就落入商业社会对艺术的无情绞杀。诗人们处在重新寻找自身位置的忙乱中,基本上无暇顾及如何发出真实的声音和声音的品质。当几代诗人中存在着多少个清醒者成为疑问时,我们是否可以把观察点转换到年轻的一代身上,他们能不能清除恶俗之音发出天籁之声?现在我们就来听听年轻诗人小雅的声音。我只有往外走的愿望,虽然外面的温度偏高,我看见前面白白的一片就向前走去,就像那个未谙世事的孩子看到美丽的东西,就呵呵地笑个不停

读到这样的诗句,让人羡慕二十岁的年华,那时,任何人都可以重新安排一切,甚至把左边的一座山搬运到右边去。正如米沃什在《这意味着什么》这首诗中所说:“就像很久以前,我二十岁的时候,/可那时我有希望成为一切,/甚至可能是一只蝴蝶和画眉,靠魔术。”也许还可以完全成为一个逍遥的人。

一个年轻人的神圣主权是有限当中的无限。无论未来出现怎样的崎岖,对于不确定的未来的憧憬将赋予他足够的豪迈。他的时间仿佛真是奇妙的魔术,可以换算成空间,也就是说,体积的自然扩张的极限几乎是现在无法预见的,时间会把他的想象和梦变成现实。但时间的流失残酷无情,一个人的空间到了固定不变的时候,时间也不再允许他改造既有的空间。如果他认为他的现在没有意义,那就是绝望;如果他认为他的未来尚有无法确定的终结,那就是恐惧,因为他回顾过去已经难以相信奇迹。

既然现在很多人愿意把诗人分门别类装在某个“代”里面,那么我暂且称小雅是“80后”诗人吧,但是要知道,诗人不是袋装化的商品,诗歌也不是袋装化的垃圾。诗人作为人群中最具独立意义的一员,他的价值恰恰不是增加群体的绝对值,而是个体的存在本身,就像夏夜星空的星星,每一颗都在散发自己的光芒。

同处于一个城市,而我初次见到小雅却是在今年春天的一次聚会上。他的职业是旅行社导游,我们可以从他的诗中看出,《南浔随笔》、《行车记》、《佛罗伦萨或者回忆》、《独白·博物馆》、《和小楼在南京秦淮河》,这一系列诗歌所展示的精神旅游无不表明小雅与现实保持着一种若即若离的联系,或者说小雅正在进行一次超越现实的旅行。在《独白·博物馆》中他说:我知道你是无辜的,但为了纪念,你不得不作出牺牲,谁叫你是最后一个与世隔绝的女人,霍巴物博物馆就缺少一副塔斯玛尼亚孤独的白骨,稀者为贵,这就是原则,也就是你的不幸,认命吧,遥远骨骼的女人世人必朽,但你倒好整日躺在福尔马林溶液里享受永垂不朽。特鲁格,标签冰冷地挂在你的大拇指上,像被摆进橱窗出售的暖烘烘的廉价面包。

他还有几首诗与我们所在的城市湖州有关,题为《湖城记事》。湖州另一位“80后”诗人蒋峰读了小雅的诗后说,这是“小雅的城”。说得好。小雅的确是在他自己的城里为我们做导游。这一点正好应合了我对诗歌的部分认识,在文化信息大量复制的当代,诗歌的意义在于呈现一个私人性的空间,同时,对集体意识、无意识的警惕又成为诗歌的任务。

那次,一个外地诗人路过,我和柯平、树枝等人一起接待。我们在前往一家小酒店的路上就电话通知小雅,直到菜都上齐,将要喝酒时,尚不见他的人影。我们打了三个电话,开玩笑说:“小雅的架子怎会这么大?”终于等到小雅了,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一副若无其事、不卑不亢的样子。经过几次交往,我觉得小雅无拘无束,基本没有年轻人中常见的愤世嫉俗,我欣赏这种态度。这不是说小雅已经与世俗生活达成了某种妥协,而是他有一个自在的境界。把诗歌写得心平气和仿佛你平时说话的样子点一支烟,沏一杯绿茶随意地坐下,和你交谈的是一位美丽的女子,不断地朝你走来,她年轻而有教养她说话就像你写的诗歌她的眼睛比你的手腕还要灵活,超过你写的一切简单,随意,却无法使你忘怀

在《把诗歌写得心平气和》这首短诗中,小雅明确说出了自己的诗歌态度。我认为纯正的态度决定着诗歌言述语调和品质,这关系到一个诗人对于诗歌本体价值的认识。所以,当我们后来读到小雅的《在席殊喝晚茶》一诗时,柯平说小雅在诗中的神态是“旁若无人”,我深以为准确概括了我们赞赏小雅诗歌的关键所在。一整天的疲倦和城市的灯红酒绿直接把我送入席殊,夜晚临近河滨公园,空气粘稠地流动“像是满载的一车温热的沥青”而我是一只被沥青淹过的猫扑在书堆里伸着懒腰,整理皮毛从书架上取下最新版的世界艺术史舶来品:它的厚度超过三块石头译者的名字却轻若蚕丝,掩藏在作者老式的燕尾服下。我拧开灯微微调节到明亮,这一次隐秘的操作是多么惬意,但无人知晓

这一连串的动作呈现出一个生动的主体形象,其中的个人经验随着智慧带来的节奏缓缓运动,仿佛让人跟随诗歌主体的目光游动于若有若无的情景,“隐秘”而又“无人知晓”。这一节诗的意义不仅在于呈现了一个形象和动作,而且在于传达了诗歌主体超然物外、气韵生动的神思。

《淮南子·原道训》中说:“夫形者,生之舍也;气者,生之充也;神者,生之制也。”在一首诗中,随物赋形和客观呈现果然是诗歌语言应该具体、形象、生动的基本要求,但形象的生成是为了传神。对形象的描述并不以呈现作为指涉的目标,重要的是传达不同于一般的独特感受,而个人的感受能不能表现出通达流畅的神思,除了艺术想象力之外,又与胸襟抱负、思想境界和情操有着密切联系。无论小雅自觉还是不自觉,他的确是达到了,并且凭借他的语言方式呈现在我们眼前。

也许有人会对这样的诗不以为然,认为并无多少让人惊奇的表现,这正是一种致命的误读。卡尔·波普尔在谈到艺术水平往下走的原因时说过:“那是因为艺术家听信了历史主义者关于未来的预言,无意创造好的作品,满脑子想的就是成为未来的领袖。他们只对自己比较感兴趣,没把心思放在作品的品质上,这都是因为他们听信坏先知、坏哲学家的缘故,总想领先时代。”在当代诗歌中,大部分诗人都想寻求所谓突破,然后在自己划定的圈子里努力弄出一点响声,好像他们已经知道这个响声能够传之久远,但是,他们实际上是在刻舟求剑、缘木求鱼。而小雅诗歌的声音为我们呈现的形象并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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