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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下千行泪,开君万里书。
-------庾信《寄王琳》
百鸟卷一:怪物
我成为了一个怪物。
我成为怪物大约是从五岁那年开始的。在此之前,我像个人一样地出生,像个人一样地吃饭,像个人一样地直立行走。在成为怪物之后的无数个夜晚,我借着月光,检查过我的躯体,我五脏俱全,该有的零件一件不缺。我还不止一次地回忆我的出生。母亲曾经告诉我:在我出生的那天,正值烟花三月、桃花浩荡,太阳像是蛋黄,糊在天空的锅底上。我战无不胜的大圣大娘很快就被请来,做好了迎接我的战斗准备。为了配合我的到来,彼时还起了一阵风,撼动潘庄周围的麦田摇晃。
当时大圣大娘到了之后,就说了一句话:
“这孩子动静不小。要是生的是一个大馍(睢州方言:女儿之意),我洗洗手就走;要是生的是一个带把的,我就留下喝一碗鸡蛋茶。”
结果那天,大圣大娘喝了我们三碗鸡蛋茶。
不瞒您说,我还见到过凤凰。是真的凤凰。
您看到这句话,一定会说我神经了,就像大部分潘庄人说我的那样。假话经不起质疑,而实话也经不起解释的。在我见到凤凰之后的很多个日夜,有很多的人,带着戏谑的笑脸,来向我查证这件事:
“锋儿,你见到凤凰了?”
我点点头。
“哈哈哈哈,你看见的是大斑鸠吧?”
“嘿嘿嘿嘿,你是光着腚梦游了吧?”
“嘎嘎嘎嘎,你见到凤凰,我还见到王母娘娘了呢。”
……
比见到凤凰更难的是:我不得不向人解释,我真的见到了凤凰,就在潘庄东边的无忧塔上,就在无忧塔下面的麦田里,我还追它追了将近五十华里。那是十五的月夜,月光像五分之一轮太阳那么亮,麦子像四分之一我的身材高。那凤凰就在我前面飞,我拼命地奔跑,屡次伸手想捉住它,哪怕捉住一片羽毛也好。要是有人再质疑我的时候,我就可以拿凤羽摔到他的脸上。可每次当我快要触碰到它的时候,凤凰就陡然升高,在月光下,它像是一件在风中兜转的彩色霞帔……
事实上,在我成为怪物和见到凤凰之前,我的成长和任何人没有任何不同之处,除了四岁才断奶这件事上。还有一件事,我一直羞于启齿:五岁那年,我睡觉的时候,还坚持摸着母亲的咪咪,有时候还一手一个,专横霸道至此,令我余生里都在忏悔。其实直到现在,我都找不到比乳房更为柔软的东西。后来,母亲出远门的夜晚,五岁的我还以同样的姿势,于睡在我一边的潘桃姐胸脯上,找寻同样柔软的东西,以至于潘桃姐夜半醒来,看到我的小手在她胸脯上,总是叹一口气,然后笑一下,说:
“锋儿啊,你将来长大,可是会成为流氓的啊。”
“啊?流氓?当一个流氓好吗?”
我见到她总是在别的男人胸脯上锤一下,以一种很享受的笑,说出这个“流氓”这个词,所以,能让潘桃姐笑的,一定是一个好词。
“好当。好当。将来姐花钱也要让你当。”
她捏了一下我的小脸蛋,语重心长地说。
潘桃姐让我相信:我是有未来的。
我的名字就是高帽叔给取的,我迄今不知道,为什么给我取了一个不痛不痒的名字,叫“锋儿”,我生下来之后,一两年的时间内,母亲都为着我叫什么而搜肠刮肚,实在想不出叫我叫什么,就叫“小孩”,后来,高帽叔说:
“男人家,不能一辈子就叫‘小孩’,起个名字,叫‘锋’吧?”
“哥,这个名字啥意思?”母亲问。
“叫了‘锋儿’,以后好找媳妇。”
“为啥叫了‘锋儿’好找媳妇呢?”
“这不是我说的,这是月下老人说的。”
高帽叔说的理直气壮。没办法,谁让他是有学问的人呢?有学问的人,就是放出的屁声,也可以作为象声词深度解读的。
我四岁跟着高帽叔读小学(潘庄没有幼儿园),我的成长正常如惠济河畔的一根草。除此之外,我和别的孩子还有所不同,我总是有着大把的时间挥霍,在别的孩子被父母严格管教的时候,我可以自由出入于潘庄的村田屋舍,那是因为我没有父亲,而一年之中,大部分时间又看不到母亲。在九十年代,我就成为留守儿童的祖师爷。
当同龄人都不和我玩的时候,我总是混迹于大人之间,在他们面前,我就是一个小跟班,我不笨也不聪明。我跑得快,被他们吆来喝去,我能把活干的漂亮,同时也会保守秘密。按照常理来说,我这个性格适合以后当一个秘书。很可惜,在潘庄这样一个连村长都没有的地方,这个天赋是无法开展的。
我最不想见的人,就是骡子爷。四岁半的时候,我走在路上。我还穿着“天门中断楚江开”的开档棉裤,小鸡鸡很容易就露了出来,左摇右晃,路上遇到劁猪为生的骡子爷,他总是用劁刀对着我的裤裆,往前做出一个冲刺的动作,他还屡次声称想用我的卵蛋练练手,吓得我总是护住裆部狼狈逃窜,等窜到了麦田还低头检查检查,我到底有没有少了什么。
要说我最想见的人,除了潘桃姐以外,也是有的,那就是碗叔,想见他并不是因为他长得帅,单单论长相来说,他是潘庄最胖的人,胖到让劁猪的骡子爷,见到他总有上前劁一下的冲动。
先前村里人骂孩子能吃的时候,总是会这样说:
“你呀你,不能再吃了,再吃,就成一头猪了。”
后来,就会这样说:
“你呀你,不能再吃了,再吃,就成了潘碗儿了。”
我和一帮孩子,总是在日暮时分,坐在潘庄高岗下面的无忧塔之上,等待着碗叔回来,就连总爱去听唢呐的开窍,也和我们一起等待,他的鼻涕搭上口水,能从无忧塔上,飘荡到麦田里。当碗叔出现的时候,他阔大的脸庞像是天边夕阳一样大,他阔大的身躯像我们屁股下面坐着的无忧塔一样圆,他总是背着一个粗布袋子,见到我们,就从袋子里抓上一把东西,一扬手,就像喂麻雀那样,一大把吃食就发散而出。还没等这些吃食落到地上,就已经被我们抢到手里,飞速落入胃中,还没等碗叔到家,那些食物就在我们的胃肠里蠕动消化,变成了麦田里的屎花。
所以我想,就屎花这个层面上来讲,麦田里的麦子比我们还渴望见到碗叔。
要说对我影响最大的人,那必然是高帽叔,除了他平常的言传身教以外,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他曾经让我看到两本书,一本书是《鸟类大全》,一本是《徐霞客游记》。《鸟类大全》是彩印版,上面画着的各种各样的鸟类,吸引了我的注意。书很沉,我需要两只手才能抱起来,晚上就用这本书枕住头部。是的,我用了将近两年的时间,才把这本书撕完,我先小心翼翼地将印刷着鸟类的一页纸张撕下来,然后用剪刀剪下来这一页纸上的鸟的照片,将那些彩色的小鸟,贴满我床边的墙上。
在潘庄,我总是能看到不计其数的鸟儿,它们在高高的枝头,在低低的屋檐上,在空空荡荡的院子里,我翻着那本厚厚的《鸟类大全》,站在院子里,想按图索骥,找寻到那些鸟儿,有那么一天,当我翻到白头翁那一章节的时候,真的有一只白头翁,落在了我手中的书页上。
后来,当我撕完《鸟类大全》的时候,未眠的夜里,睁开眼睛,常常能看到贴在墙上的那些花花绿绿的“鸟儿”,月光下,那些鸟叽叽喳喳,像是在墙上振翅欲飞。看鸟看的时间长了,渐渐地,在我的眼中,我在潘庄见到的那些人,也成为一种鸟了。
母亲在我眼中,就是一只母雁,她总是定时定点出去找我的父亲,总是能定时定点地飞回潘庄;大圣大娘穿着黑色的传教服,就像是一只企鹅,在“咔咔”地行走;斑鸠叔就像是一只百灵,发出婉转的歌声;潘安叔则像是一只白头翁,顶着一头飘逸的白发,固执地站在麦田里;碗叔呢?碗叔就是一只肥硕的鸵鸟,摇摆着而来,伟岸的身躯,遮天蔽日;瘦削的骡子爷则像是一只蝙蝠,在黄昏的暮色里飞舞,随时俯冲下来,黑色羽毛飞舞,像是披着一身黑色的仇恨;高帽叔呢?高帽叔则像是一只适合在城市里行走的鹦鹉,体态高贵,却在粪坑边或者破庙里,对着我说着喋喋不休的话;潘桃姐则像是一只在麦田里开屏的孔雀,那妖娆多姿的美丽,点亮了整个麦田;而开窍就像是一只布谷鸟,他总是用唢呐会发出一些声音,来提示人们麦子黄了;祖父呢?很显然,祖父就是一只老鸹,“呱呱呱”的叫着,让人耳根子生厌,其实我觉得祖父还像是一只猫头鹰,随时要挥着翅膀冲下来,将我们叼走一般……
其实,最先将我叼走的不是祖父,而是高帽叔这只鹦鹉,那是当他得知我将他的《鸟类大全》撕完的那天,他平常八风吹不动的良好气质消散不见,突然暴起,伸出手来,双脚裹风,黄沙漫天之下,一举将我撵到村外。
当然,你们不必为我担心,他这只笨手笨脚的鹦鹉,怎么会追得上我这只一秒就能飞到米远的尖尾雨燕呢?
好了,不扯别的,再说下去,估计您们就该放下这本书了。在崇尚一秒高潮的快时代里,我们就直接进入主题,我先给您们聊聊我见凤凰这件事:
那些日子,潘庄周围上来了很多的鸟,比平常多上五倍之多。母亲站在院子里,说来这么多鸟,是一个好兆头,可能是你爸发出的信儿。我得赶紧出去找他。
母亲出远门去了,先往东走,再往北走,她走的时候,正是午后时分,我扯着她的衣角,把她送到无忧塔下面,看着她远去的背影。我哭倒旁边的麦田里。我故意将哭声放得响亮,想以嘹亮的哭声换取她归来的脚步声。可是,我躺了许久,母亲的脚步声越来越远,倒是听到不计其数的鸟叫。
我哭累了,就坐在麦田里。不知不觉,夕阳落下去了,麦子已经泛黄,空气中传来焦灼的气息,天上密密麻麻地飞翔的都是鸟儿。月亮正在中天,正在上空游走的彩云,时不时地越过稳坐中央的月亮,将阔大的麦田照耀得忽亮忽暗。
我正在麦田里坐着,低声啜泣,忽然看到无忧塔上有一个影子,因为无忧塔的方向正在月亮的方位,那影子正站在塔龛之上,逆光之下,我看不太清楚。我顿时精神一震,从麦田里站了起来,小心翼翼地绕到了无忧塔的背面。
风起来了,天上的云彩移动的更加快速,麦田好像装上了霓虹灯,在明灭之中闪烁着。月光下的无忧塔,黑黢黢的,像是被阉割了一半的阳具。我内心虽然很是恐惧,但是好奇远远大于恐惧,虽然脑海中说着“不要靠近!”,可是四肢却不听使唤地爬行在麦田里,一点一点地接近那座塔。
无忧塔里有简单的楼梯,只能容下一个人通过,楼梯已经腐蚀掉,只有脚蹬着墙壁才能攀爬。从小我都是在这里长大的,我闭着眼睛都能摸到位置。我轻手轻脚,悄无声息地爬了上去,从无忧塔顶探出头来。
我看到塔龛上,站着一只巨大的鸟,那只鸟美丽至极,头像鸡头,鸡冠如炸开的大丽花,颜色泛红,脖子上是一串彩色项链一样的羽毛,它的翅膀硕大,垂落下来,翅膀上的羽毛五彩缤纷,像是画工拿彩笔画上去的一样,更为美丽的是它的尾巴,长长的羽翼从塔龛上垂落下来,一直垂到无忧塔顶上。在彩色之中,花纹点缀其间,宛如年画上的瑞鸟。
那一瞬间,我惊呆在原地,我看着这只大鸟正在遥望着远方,像是在思考着什么,它的背影如空山凝云,八风不动,虽然不发一言,但是我却能感到这背影无比苍凉。月光照在它七彩的羽毛之上,那光芒反弹到塔下面的麦田,把麦田里一片黄色麦子,染成七彩的模样。
此时的我却忘却了恐惧,只想上前去,亲近这无比好看的鸟。于是我双臂一使劲,就上了塔顶。
麦田里的麦子哗哗作响,却掩盖不了我的脚步声,就在我刚刚站起身来的时候,我看到那只大鸟回头看了我一眼,紧接着,它立刻忽闪了一下翅膀,爪一蹬塔龛,翅膀拍击了一下夜风,发出“呜呜”之声,一阵猛风就朝我袭击了回来,大鸟倏忽就飞离了塔顶,飘逸至极。
我恍然之间,紧跑了几步,来到了塔龛边,举目望去,那只大鸟正盘桓在塔下面,在高于麦田一米之上低速飞翔,像是飘动的一件彩色披风。两只硕大的翅膀扇动着风,它飞过的时候,麦穗探头探脑,争先恐后地在给它打招呼。
周边的鸟叫得更欢了,那些鸟纷纷从麦穗之上飞起,纷纷从桐树上飞起,争先恐后地朝着这大鸟飞去。麦田之上,万千生灵叫声大作,一恍神,大鸟就快要飞到惠济河堤的位置。飞着飞着,它挥动着翅膀,静止在空中,像是不舍着什么,它遽然转过头来,朝着我所在的无忧塔的方位,张嘴长啸了一声。那叫声清脆磊落,气贯云霄,在夐远的麦田之上,悠远苍凉,那叫声入了耳中,自有一种沦肌浃髓的悲戚。
它飞在那里,并不远走,又是长啸一声,仿佛在召唤我前去。
我平生第一次感到心痒痒,看到那美丽的大鸟,就想亲近它,看到它距离我远一些,内心就会无比失落。我站在塔上,看到下面起伏的麦海,却忽然起了一种幻觉,觉得塔下就是滔滔浪花翻滚的大海,那些鸟就像是海鸥,而潘庄则是一方孤岛,我看到那些麦穗组成的“浪花”,正拍打着脚下的无忧塔,那飞溅的“水”,有几滴还粘在了我的脸上。我从塔上一跃而下,一头扎入浩瀚的麦海里。我感到我的身体像一只气球,落下之后,并不是直接落在了塔下面,而是顺着风势飘出去了十余米之远。
就在我快要飘落在地的时候,一群麦子伸出手接住了我,它们齐刷刷地挺直胸膛,麦芒瞬间变得坚韧有力。我的脚竟然凌空站在麦穗之上,每走一步,都有麦子托住了我,百忙之中,我看到那只大鸟,正在我十米之外的麦田之上,兀自慢慢飞翔,我就迈开脚步踩着麦穗追了过去。
我在麦田之上自由地奔跑,背上好像长出了翅膀,但我也知道,我只是在忽闪着我的两只胳膊,尽管胳膊如此孱弱,但是每一次扇动,都能鼓动了周围的风,那只大鸟好像知道我在追它,就加快了飞翔速度,它在加速的时候,我同步加速,我感到脚下的麦子孔武有力,每一脚踏上,它们都能生出反弹之力,将我弹出很远。
那只鸟在我前面飞翔,它知道我慢的时候,就有意识地原地盘桓一下,等我追上的时候,它就忽闪着翅膀,骄傲地飞翔。时不时地长啸一声,但在此时听来,那种啸声之中分明有了一些欢快。
我在麦田之上奔跑着,身体如塑料袋般轻盈,麦芒却又如钢丝般有力,我奔跑着,从未有过的欢快,就像一匹挣脱了缰绳的良驹,像是忽然冲破了栅栏飞天的笼中鸟。
月光刚好,照耀着阔大的麦田,我清晰地看到了远远近近的村落,它们每一棵树木都如此清晰。杨柳依依,楝木青青,桑柘繁茂,椿树葳蕤,桐花飘落,槐花如雪。夜风吹过,这些树木连着树木,莽莽苍苍,浩浩荡荡,绵绵缗缗,峨峨汤汤。树木上还栖息着麻雀、斑鸠、白头翁、乌鸫、黄鹂、野鸡、黑耳鸢、伯劳、画眉、金丝雀……
不计其数的鸟抬起头来,扑闪着翅膀,朝着村外麦田上空翱翔的大鸟引吭高歌。那些鸟并不飞翔,而是从巢中走出,就站在枝头,或者单脚站在麦穗之上,扑棱着翅膀,微微点头,对着大鸟发出了九声啼鸣。
一时间,叽叽喳喳,狺狺鼎沸,莺鸣雀和,千啭不穷。大鸟威仪如王者,兀自不回头,扇动翅膀,击打着夜风飞过,任凭万千燕语莺啼,它只是偶尔张嘴回应一声。啼鸣声响彻整个麦田。它的背上,背着一轮明月,那洁白的月光从它的七彩羽翼上滑过,泻到麦田之中,各自东南西北流。远远看去,那只大鸟像是穿着一套凤冠霞帔,去赶赴一个神圣的婚礼。
一路路过几十个村庄,无不是如此,所到处群鸟纷纷出巢,它路过村庄的时候,会把飞翔的高度降低,长长的尾巴羽毛有时候还会扫过麦穗之上,拖曳出长长的余韵,像是大鱼凌越过水面荡开的涟漪,它将尾巴扫向麦田,以此作为对千鸟欢迎它的回礼。
它向前飞翔,笔直的麦垄之上,像是它的航线,那些不计其数的鸟冲它路过的“航线”点着头,等它飞过的时候,距离近的鸟会甩一下头,甩过来一两滴露水。水滴越来越多,像是屋檐上飞溅的雨水。那只大鸟偶尔张嘴,接一下飞来的水滴。我还看到密密麻麻的鸟,正分布在高高低低的树枝之上,用长长的鸟嘴挑动树叶,那些树叶之上的露珠,从高处的叶子落在低处的叶子之上,慢慢地汇聚成涓涓水流,等落到大鸟刚好的高度,就有鸟在下面接住。露水流过鸟的脖颈,流过鸟的翅膀,在大鸟飞过的瞬间,这些水流会被无数的鸟用嘴或翅膀接住,甩到麦田之上大鸟的四围。
水滴哗哗地落在麦田之中,在月光下像是点点滴滴的琥珀,下着一阵月亮雨。我的头发很快就湿漉漉的,衣服也湿了,我在“濛濛细雨”之中,勉强分辨出大鸟飞翔的方位,足下发力,继续追逐。
可是,麦穗之上沾染了水滴,我的脚步站不稳。跑着跑着,因为麦穗上太过润滑,我一个趔趄,直接在麦穗之上滑到。被露水浸湿之后的麦田,就像是滑冰场一样润滑,我已经无力站起来,在一种惯性之中,我的整个身子滑翔在麦田之上,转念之间,已经滑出去十来米远。
我在后面滑着,麦子也调皮地摇动着,我只想追上那只美丽的鸟,这种固执让我都有点莫名其妙。到了前面的开阔地带,旁边的树少了,鸟送来的水自然减少,自然麦田上就变得干燥,我趁机拽住一把麦穗站起身来。我拼命加速,脚下像是踩了风火轮,是一种力量在吸着我走,而根本不需要我的用力。
到了前面,树又多了,我又将身子贴在千里麦田之上,径直滑动,有好几次还差点没有撞上树,躲藏之下,我的身体禁不住在麦田之上打旋。一时间,月光和麦田,在我眼中杂糅成糊糊的模样。
好几次我要追上它了,它长长的彩色羽毛就在我面前,好几次我为了够到它,伸长胳膊,身子前倾出去,全部身体趴在麦田之上。在麦穗之上滑翔出去很远,那坚硬的麦芒划着我的衣服,我感到像有无数个手指在戳我的胸膛,小鸡鸡也被麦芒隔着衣服调戏着,一阵阵麻痒之下,我差点没有尿一裤子。
我自顾不暇,只顾抓面前的大鸟。很多次我伸手就要抓住它了,孰料它调皮地升高了速度,那半空中的羽毛朝我耷拉下来,像是几十只彩色的长绸,我的脸被拨弄的麻痒至极。
滑翔着,出了有村庄的地带,鸟少了一些。麦田之上,不再那么润滑,我可以站起身来,继续踩着麦穗飞奔了。我的脚步凌乱,我不记得我奔跑了多久,像是储存着能量的骆驼,除了呼吸急促以外,竟然还脚底生风。
渐渐地,东方有了鱼肚白,我听到遥远中,有一声鸡的啼鸣,那只在前面翱翔的大鸟回头看了我一眼,长啸了一声,那声音里有着告别的哀愁,也有着志得意满的欣慰。随即它忽闪着翅膀,扶摇直上,愈发高于麦田之上,朝着那轮月亮飞去。我在麦穗之上蹦将起来,想追随它而去,无奈刚蹦了一下,就落在了麦田里,屁股给摔得生疼。
我揉着屁股,抬头去望,那只大鸟已经高出云天。
我站起身来,举目四望,我看到了在远方的天际,露出层层建筑,那是城市的轮廓,我还看到了一个高大的楼宇,上面影影绰绰地写着大字:睢州皇朝酒店。
我这才知道,原来我已经从潘庄跑到了睢州,足足跑了五十里之遥。
我得回家了,还想跳上麦穗,滑翔回去,但是一蹦之下,不仅没有上去,反而把一片麦子压塌了。我不知道怎么回事,就走上了旁边的睢柘公路,想沿着公路走一会,看看有没有顺风车。
此时天色越来越亮了,我走了一里,连一辆牛车也见不到,睢柘公路绕得有点远,这么走的话,估计我得走到黄昏,我只好从麦田之中抄近路回去,孰料我一进入麦田,追大鸟的时候的状态又回来了。虽然我登不到麦穗之上,但我可以匍匐于麦田之下,手脚并用,奔跑起来浑身有使不完的劲,我只感到身边的麦子像是树木那样飞速向后退去,一路遇不到限速标志,更没有红绿灯和交警指挥,我就这样一路狂奔回了家,
走到家门前的时候,遇到了高帽叔,高帽叔诧异地看着我,问我道:
“锋儿,你身上的衣服咋烂了?像马蜂窝一样。”
那个夜晚,好像是黄粱一梦。此后的日子里,我怀揣着这个秘密,从不肯告诉别人,我担心一旦说出这个秘密,那只大鸟就会听到。每到夜晚的时候,我总是习惯性地走出村庄,来到无忧塔下,我不止一次地看向塔顶,想再次见到那只美丽的大鸟,但是那里空空如也,只有风徘雨徊。我确定我见到的是一个天机,而天机是不能泄露的,只是我长时间地陷入了痴呆状态。坐在院子里的时候,我常常呆呆地看着天空,每次一坐都是半天。去上学的时候,我总是看着黑板发呆,我的口水就不经意地流了下来。
那个夜晚之后,我就有了一个超能力,在麦田里奔跑的速度比兔子都快,我死守这个秘密,我担心我和潘庄人不一样之后,就进入不了他们的世界了。
母亲那次走到了睢州以北,遇到了大雨,避之不及,身上背着的馍和豆酱蛋被雨淋了,没几天都馊了,馍没有了,路也就没有了,母亲就转身回来。她到家了之后,通常都是先喝水,然后再生火做馍,吃过馍之后,睡一天,睡醒了就开始修理我。
很快她就发现了我那件被麦芒扎穿的衣服,她掂起扫帚疙瘩,准备大开杀戒,可是她刚拿起来扫帚,门口一动,我就不见了,她刚追到门口,就看到村头的无忧塔下,尘土飞扬,两排麦子窸窸窣窣地摇晃,我的踪迹全然不见。
母亲呆呆地站在门口,说道:
“这个小兔孙,跑哪去了?”
村里人揉着眼睛,说:
“刚才跑过去一个小孩吗?”
那天和母亲在麦田里除草,母亲在地的西头,我在地的东头,她让我给她送个东西,孰料我十秒钟的时间,麦穗摇晃,就到了她面前,
当时母亲睁着很大的眼睛看着我,然后问:
“你咋跑恁快?”
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我……快么?”
白天在破庙上学的时候,高帽叔正在讲台上讲着,发现我正呆坐着流口水,于是他叫我站到教室外面,油布糊的窗户下面。他看了我好久,说:
“锋儿啊,你一向是咱庄唯一不流口水的孩子啊。”
他边说边伸手揩去了我嘴角的口水,用力甩到了墙角,击碎了一张存在了几天的蜘蛛网。
高帽叔回家后,给母亲详细描述了我的症状,最后说:
“锋儿这几天有点不正常!光流口水,他快和开窍一样了。”
母亲说:“哥,锋儿最近想吃肉,那是馋的了。”
母亲笑着送走高帽叔,关上门来,脸上彤云密布。她只是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什么也没说。
晚上一般是母亲算账的时间,等我脱了衣服,她坐在我的床边,说:
“你最近老是流口水,你给妈说,到底咋回事?”
我说:“没事。”
母亲叹一口气说:“你要是有啥事的话,我还熬个啥呢?本来还指望着你有出息,以后能把你爸找回来呢。这可倒好,熬了一个傻儿子。”
母亲说着,就掉眼泪。我生平很怕的就是母亲晚上哭,哭一声,肝肠断;泪一滴,心石穿。
我忙说:“我不流口水,我好着呢。”
母亲抹着眼泪,伸手在我嘴角擦了一下,一串琉璃一样的口水就被她带到了地上,她哭着问:
“那你这是干啥类,是不是你看到了鬼,把你给吓着了?”
我说:“什么都吓不住我。”
母亲说:“那你指定是碰上啥妖魔鬼怪了,明天让你大圣大娘给看看。”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母亲就领着我来到了大圣大娘家里。每天的早上,是大圣大娘祷告的时候。
在大圣大娘那里,母亲是唯一能说得上话的人,她们的娘家都是一个村,按照在娘家的辈分,母亲应该称呼她为“姑”。
穿过一院子的神像,她正在屋子里盘腿祷告。母亲就过去,对她说:
“姑,俺锋儿光流嘴嘴(方言,口水之意),你给看看咋回事?”
大圣大娘微笑着,自从得道以来,她一直慈眉善目,从来没有不笑过。她听了母亲的诉说,就走出门来,站在屋子前的一个树墩上,这样显得她身材高大。我抬起头来,看到半空中,她在俯瞰着我。
她摸了摸我的头,闭上眼睛,思考了一会,得出了结论,说:“千处祈求千处应,苦海常作渡人舟。锋儿这是碰见‘啥’了。”
这是一句肯定句,“啥”就是鬼怪之物的简称,母亲在旁边长出了一口气,说:
“我就说锋儿肯定是遇到‘啥’了,才会吓成这样。”
然后大圣大娘又问我:
“锋儿,你最近上哪里去过没有?”
“没有。”
“那你见过啥没有?”
“没有。”
“或者你梦见过啥没有?”
“没有。”
“不该啊,这不符合科学。”
大圣大娘皱了皱眉头,抬头看天,思考了一下,又问我:
“锋儿,你是不是有啥事,不敢给大娘说?”
“我要保守秘密。”
“你要为谁保守秘密?”
“为天保守秘密。”
大圣大娘和母亲对视了一眼,大圣大娘眼神之中,是发现新大陆一样的志得意满,而母亲眼中,则依旧是焦急和关切。
“这样,锋儿,你看着大娘啊,大娘已经不是你大娘了,大娘现在站在这,就是代表着天。现在是天在问你,你只管说。”
“真的?”
“天不打诳语。”
“你是天?”
“我是天。你只管给天坦白。”
“那好,那我给天坦白:我看到了一只大鸟。”
“啥时候?在哪里?”
“有十五天了吧?无忧塔上。”
“咱们是有信仰的人,不能说十五天,要说两星期零一天。”
“嗯,两星期零一天。”
“那只大鸟当时就站在无忧塔上?”
“对!站在放家谱的塔龛上。”
接下来我就把那只大鸟的模样,以及我在麦田里追赶那只大鸟给大圣大娘复述了一遍。
大圣大娘越听越激动,还没等我说完,她的口水也下来了,她顾不上擦,就说:
“锋儿啊,你不会是做梦了吧?“
“我没做梦,那天被麦子扎破的衣服,俺妈到现在还没给我缝好。”
母亲在一边也惊呆了,说:
“是啊,那衣服上面有几百个窟窿,都可以筛麦子了。”
大圣大娘呆呆地说:
“怪不得,怪不得。怪不得最近咱们这么多鸟。”
母亲在一边急得不得了,忙问:
“咋了?姑,俺锋儿这有办法没有?”
大圣大娘显然是没有听到母亲说的这句话,她的专注点都在我身上。
她只顾着问我:
“锋儿啊,你确定你看到了很多鸟?”
“确定。”
“那些鸟还对着这只大鸟点点头?”
“是的,还冲它撒露水。”
大圣大娘又点点头,说道:
“塔龛是上好的桐木做的,据说这鸟,只栖息上好的桐木。”
她又跑回屋里面,拿出了一个小本,在上面翻了半天,在一个画着大鸟的小画旁边,找到了两行字,然后指给我,我看了一眼,字是这样写的:
甘露从天下,醴泉自地出。凤凰来仪,神爵降集。
第二行是:
麟前鹿后,蛇头鱼尾,龙文龟背,燕颌鸡喙,五色备举。出于东方君子之国,翱翔四海之外,过昆仑、饮砥柱,濯羽弱水,暮宿风穴,见则天下大安宁。
字我认不全,也看不懂,大圣大娘更不认识,可是,旁边画的那只大鸟,正和我那晚上见到的差不多。我指着那画对大圣大娘说:
“那只鸟就长得和这个一样。”
“锋儿啊,乖乖,你可见到了凤凰呢。我可是头一次听说活人见。”大圣大娘很是激动,我母亲在一边,倒是显得一惊一乍的。
“这是好事!锋儿将来不简单呢,这都见凤凰了,将来最低是个副县长。”
大娘一边仔细看着我的五官,一边对母亲说:
“看到没有?三官印已经出来了。这最低是个副县长,还是常务的。”
母亲显然开心至极,只是说:
“他这一直流口水,也当不了副县长啊。要不,你给神仙说说,让神仙给想想办法,在天上给锋儿活动活动(方言,疏通关系之意)?”
大圣大娘说:
“这是咱自己的孩子呢,有啥不行呢?我给老神说说。”
说完,她站在树墩之上,捏了个手诀,沉默不语。
“咋样?姑,给老神联系上没有?”母亲仍然很焦急。
大圣大娘睁开眼睛,说:“刚才已经给各路神仙汇报过了,锋儿这就是受了一点惊吓,丢魂了,他的魂现在在三圣母那里,华山距离这远,山路不好走,你让锋儿坐这等等,一会魂就回来了。”
“等多长?”母亲一边让我坐下,一边问大圣大娘。
说着,大圣大娘抱来一只公鸡,那只公鸡挺胸阔步,在院子中咔咔地走来走去。
“华山路远,下了山,就是桥,过了桥,还有村,过了村,还有城……”
母亲知道这样说下去,拦腰斩断她的话:
“姑,端底得多长时间?”
大圣大娘叹一口气说:“怎么着,也得等到这公鸡下了一泡屎吧?”
大圣大娘话音刚落,就见这只公鸡突然止步,下了一泡明亮的鸡屎。
大圣大娘略微一沉吟,说道:
“三圣母大发慈悲,让锋儿的魂,坐了飞机回来的,没事了,现在可以回去了。”
在临走之前,我对大圣大娘说:
“大娘,这件事您能不能替我保密?”
“你放心,大娘代表的是天,天咋能随便给别人说呢?”
又说:
“你不信我可以,可以你总得信老天爷吧?”
天有时候是靠不住的。我见到凤凰的消息,在当天下午就传遍了整个潘庄。我走在路上,遇到的人,都会指着我嘻嘻哈哈笑一阵,说:
“锋儿傻了,他说他见到凤凰了。”
“他要是说见到王母娘娘,还吃到了蟠桃,也信吗?”
本来我在潘庄人的眼中,就是一个另类,这下,更是另类了。
……
质疑声越来越多,我见到的每一个人都摇头,说我魔障了。
那天遇到祖父,他坐在树下,冷冷地看着我,背后有两个孙子,正在给他抓背,只听他自言自语地说:
“也傻了。也傻了。”
就连劁猪回来的骡子爷,先前见到我总是笑笑,这次见到我露出同情的目光,他说:
“锋儿啊,以前听俺娘说,有只大鸟救过她的命,可是,我在潘庄这么多年,天天盯着天看,也见不到大鸟啊。你才这么小,就说见到凤凰,你怎么说胡话呢?”
碗叔背着家伙什,正准备跟人去炒菜,他走到路上遇到了我,问我:
“锋儿,听说你见凤凰了?”
路旁大姑的小卖部里,那些打牌的人听到后,发出了一阵哄笑。
“下次再见凤凰,给我说一声,我用弹弓打下来,炖一锅吃吃。”
“哈哈,碗儿啊,天上龙肉,地上驴肉,这树上就得吃凤凰肉。”
小卖部那里,传出来一阵哄笑:
“那可是,可是这凤凰肉眼凡胎怎么能见上?这得靠人家锋儿做梦呗。”
“还说看见凤了呢,我看,疯还差不多。”
……
我遇到潘安叔,他白发飘飘,走在麦田里,他嘴里自言自语着,看到我走过来,却再也不是说那句“我谁也不寻”,而是说:
“傻了傻了傻了傻了……“
他卡带似的重复,一边用手抚摸着两边的麦穗,一边走远。
一群青年骑着自行车呼啸着飞过,他们照旧在村西的桐树林里停留片刻,对着开满桃花的院落里吹着口哨唱着歌:
“我爱的人已经飞走了,爱我的人他还没有来到,这只爱情鸟已经飞走了,我的爱情鸟它还没有来到。”
潘桃姐通常会分花拂柳走出门来,嗔笑着说:
“唱什么唱,回家给你姐唱去!“
“来呀!坐上哥哥的自行车,咱们回家唱去!”
那帮小伙子哄笑起来。
潘桃姐从地上抓起一把土坷垃,嗔怒着朝着这群男青年砸去,他们撅起屁股,说:
“来,照哥哥屁股这里砸!”
潘桃姐立刻丢掉手中的土坷垃,拾起了半块砖头,佯装要砸。
于是,这群男青年像是被乱石袭击的麻雀群一样倏忽飘散。
潘桃姐掷出的石块,落在了我的脚下,她看到了背着书包路过的我。
“来!来!锋儿,过来。”
潘桃姐站在那里,对我微笑着,她的脸上施着薄薄的粉,一股紫罗兰香粉的味道飘荡过来,她的眉毛化成柳叶状,她是潘庄眼睛会说话的人,她看我一眼,我就知道她想说什么。
阳光泛白,她走在前面,阳光照在她的脖颈上,像是剥好的葱白。我走进她的院子,走过桃花盛开的树下,来到她的门前,那里摆放着一张绣花桌。
潘桃姐坐下,将我拉到她的面前,认真的对我说:
“锋儿,姐听说,你梦里见过凤凰是不?”
我点点头,我已经习惯了大家不相信我,但是潘桃姐的质疑,让我确实有点失落。我说:
“我不是做梦,我是真的见过。“
“呀,给姐也不说实话呀!好,好,姐就当你真的见过,那你给姐描述一下,凤凰长啥样?“
她边说,边从怀里掏出一个手绢,给我嘴角的口水擦去。
她坐在那里,像是一朵花,本来我已经失去招架能力了,她还用紫罗兰香粉气息的手绢给我擦口水,在一种浓郁的芬芳之下,我早就晕眩了:
“长得像是一个两米多高的大鸡,羽毛是彩色的,头顶有一个大的冠,冠很大,像一朵鸡冠花,我看很多鸟往那个冠里甩水,脖子很长,身上的羽毛漂亮的很,像是戏台上穿的戏服,它的翅膀上有五种颜色的花纹,花纹中间还有花心……”
潘桃姐一边听我说着,一边不停地在一张纸上画像。
“是这样吗?”
“翅膀是什么颜色的?”
“它的尾巴有多长?”
“它的眼睛是这样吗?”
……
最后,她竟然在纸上画出了那只大鸟的模样,之后,她和我一起啧啧称奇:
我:“姐你画的真像,像我那天晚上见到的一样。”
潘桃姐:“看来你这梦还挺奇怪的,说的跟真的一样。”
然后她又说:
“你放学后,来姐这一趟哈。”
她的眼睛里有着一汪秋水,每一次看向我的时候,她说出的任何要求,我根本没有拒绝的能力。
夕阳西下的时候,我背着书包,先去了西村,那片桃花正开得欢,火火的夕阳光芒打在红灿灿的桃花之上,一股奇异的黁香正在随着晚风流转。
潘桃姐像是在等我,她坐在绣花的桌前,只见她两鬓发乱,麻花辫子也不如往日扎得规整,她见我到来,忙呼唤我到她跟前,指着她新绣出的花给我看。
只见桌上,一只五彩的凤凰栩栩如生,那凤凰正在伸出一只腿,将要阔步而行,完全是那个晚上我见到的凤凰模样。
“怎么样?锋儿,是不是这个样子?”
潘桃姐缝补了很久,她对我怎么评价,显得很是紧张,她那如水的眼神也不再清澈。因为她已经伏案很久了。
我重重地点点头。
她很开心,像个孩子一样从桌前站了起来,然后一把把我抱在怀里,在我脏兮兮的脸上亲了一下。
一瞬间,我有点眩晕,漫天的桃花,都旋转成了红色天堂的模样。
几天后,我刚走到村口,就见到潘桃姐骑着自行车从麦田里回来,她见到我,老远就给我打招呼。
走到我面前的时候,她从车斗里的包里,拿出一包糖,塞到我的书包里,又顺手拧去了我嘴角的口水,然后说:
“姐绣凤凰,卖了三十块钱呢。多亏了锋儿哈。”
她又说:
“这只是一次小试验,我想绣出一个大凤凰,和你见过的凤凰一样大。”
那是一小袋大白兔奶糖,我数了数,里面有十六颗糖,望着潘桃姐远去的背影,我想,我和妈妈一人含着一颗,要吃八天呢。
我含着奶糖走在路上,遇到开窍,他背着唢呐,见到我说:
“锋儿,我听说你见到凤凰了?”
我点点头,准备迎接他的嘲笑。
“那凤凰叫了吗?”
我点了点头。
他很期待的样子:“你能不能跟我学学?”
我摇摇头,我说:“我学不成。”
他很失望,说:“锋儿啊锋儿,你下次凤凰再来的时候,你一定要给我说啊。我吹成《百鸟朝凤》就靠你了。”
他嘴角流着口水,指了指我嘴角的口水,嘿嘿笑了,说:
“可别擦!可别擦,咱俩一块流口水,不正常的就会变成正常的,就没人笑话咱们了!”
我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