丝丝和入扣

丝丝,丝丝——

干什么呀?我改卷子呢!

你穿哪双鞋?白的还是黑的?

随便。就穿黑的吧?耐脏。

“丝丝,丝丝——”

“干什么呀,我改卷子呢!”

“你穿哪双鞋?白的还是黑的?”

丝丝搁下笔,到隔壁去看。宇峰一手拎一双耐克差点儿和她撞个满怀。见丝丝来了,宇峰趁势在她额上吻了一下:“丝丝,穿哪双?”丝丝叫着跳开:“喂,青天白日的,不怕人笑啊?随便。就穿黑的吧?耐脏。”宇峰早已习惯了丝丝的严肃:“好,我先给你搁那只包旁边,你走时再换。行了行了,你改卷子吧。”

丝丝是小学教师。也许是上小学的孩子实在是太顽皮,管理他们有相当难度,丝丝总爱沉着脸,一副不苟言笑的模样。久而久之,丝丝的这种脸色渐渐成了自然,并悄悄带回家中。以前不是这样的,宇峰刚认识她的时候,丝丝是顶活泼的。现在家中只有儿子是活泼的。丝丝还是一个特独立的女人,凡事不肯认输,即使在夫妻相处中也一定要占据上风。她爱宇峰,可是不接受宇峰白天的浪漫。等到丝丝在夜晚展现她的温柔时,在白天受挫的宇峰又常常没有了激情。天长日久,宇峰和丝丝就处在一种假想的、理智的爱情之中。宇峰经常一个人偷偷幻想,假若妻子不这般自恃文才、争强好胜,或许他的婚姻生活会轻松很多?

国庆节学校组织教师去西安旅游,丝丝说把儿子带着。宇峰在建筑公司,是西安的常客,他可不想挤这个热闹。何况和丝丝同行有一大帮子人,孩子一大堆,不必担心她们母子落单。丝丝身体很好,并不像她的名字那般纤弱。这一点宇峰很放心。

然而,宇峰还是很愿意做一个尽责、体贴的丈夫。他给丝丝备齐了出去的必需品,耐心地找这找那。30日晚,丝丝穿着宇峰找出来的耐克带着儿子随着快乐的人群出发了。

第一天

早上八点,宇峰从睡梦中悠悠醒来。宽宽的双人床上没有丝丝的气息。宇峰不由心里一惊。昨晚什么时候睡去的他已经记不清楚,而朦朦胧胧在他梦里忽远忽近的那个美丽的影儿并不是丝丝。

不是丝丝?宇峰心里骤然袭来一股歉意。为什么每次丝丝不在,她总会翩翩来到他的心灵?而且,一次一次,她开始重新更为顽固地左右他的思维。

宇峰起床,洗脸,用很多的冷水使劲儿洗。镜子上溅满水珠儿,每一颗都在提醒宇峰那猝然来临的梦想。

宇峰觉得累。他不明白刚刚起床怎么还那么累。丝丝不在家,儿子也不在家。他松松地靠到沙发上,把腿搁上茶几。一杯清茶袅袅的雾气在他的烟圈儿中消散。

就这么坐着吧。不,还是起来。宇峰胡乱地吃早饭。然后看书。宇峰随手从书架上翻出的不知怎么竟又是那本《唐诗宋词》。“年年才到花时候,风雨成旬。不肯开晴……”,为什么翻开的总是这一页?丝丝曾笑他是个男人怎么没有男人气概,老翻这些伤春惜春的词有什么意思!啊!丝丝!宇峰甚至开始对自己动怒。他是丝丝的丈夫,而那个不是丝丝的影儿却总是挥之不去。

或者,她会上网?虽然宇峰知道这几乎没有可能,他还是立刻打开电脑,去各个聊天室搜寻。国庆节怎么到处是人?路上是人,网上也是人。宇峰心烦意乱,“啪”地一声关掉电源,也不管它是不是符合电脑的关机程序了。

然而,从网络上下来,宇峰又发觉了自己的疲惫。他不明白为什么空荡荡的屋内他感觉不到静谧,为什么空气中满是拥挤的气息?

天色渐渐暗下来。

哦,丝丝在哪儿?

电话铃声没响。丝丝说她们那么多人在一块儿这几天就不打电话回家了。可是,宇峰却很想打电话。不是给丝丝。宇峰犹豫着,眼前这部电话似乎是别人家的东西。是的,电话那端,是别人家的。

第二天

入扣出生的代价是她母亲年轻的生命。年轻的父亲在失去爱妻的悲痛中给女儿娶了“入扣”的名字。入扣从此就不知道快乐是什么了。

入扣是安静的女孩儿,她在父亲的沉默中沉默地进行着自己的生活。读书、写作,入扣觉得只有这当中的境界才会暂时忘掉自己的存在,忘掉伤感的一切。

入扣是在上高中时遇到宇峰的。

语文老师布置同学们写一篇作文——《我的亲人》,入扣就写了爸爸。在这个世界上入扣只有一个相依为命的爸爸啊!爸爸给入扣扎小辫儿、给入扣缝衣服,骑着自行车过那座高高的拱桥时,风雨中,爸爸使劲儿蹬,不舍得让入扣下来。入扣长大一点点,爸爸就给入扣看妈妈写的信、看妈妈看过的书。入扣不知道怎样安慰伤心的爸爸,只好任自己的眼泪也跟着不住地流……

老师在讲台上读入扣的作文,入扣伏在课桌上悄悄地抽泣。

啊!没有妈妈的入扣,楚楚可怜的入扣啊!

宇峰的温柔之心在这一堂作文课上被全部调起。他开始不停搜索入扣的身影。他不记得是怎样和入扣取得了默契。入扣的眼神是温柔、忧郁的。入扣喜爱诗词,她说这是因为爸爸的缘故。那首无名氏的《采桑子》是入扣记住的第一首词。入扣的爸爸沉浸在思念之中时就会轻轻吟诵:“年年才到花时候,风雨成旬。不肯开晴。误却寻花陌上人。今朝报道天晴也。花已成尘。寄语花神:何似当初莫做春!”宇峰静静听入扣微颤的声音,注视入扣低敛的眉,心里涌起关怀的冲动。然而,他们都是羞涩的。那朵朦胧的花蕾始终没有盛开。他们只是在彼此的目光中感受着对方的深情,直到他们分别考上大学并且从此天各一方,不再联系!

入扣出嫁前夕拨通了宇峰的电话。她的声音微细,不知从哪个方向传来:“宇峰,我要结婚了。”

“我要结婚了”,宇峰的心骤然颤抖。人世间的姻缘是否就这样戏剧性地开始了遗憾?宇峰这时似乎忽然发现了入扣在自己心中竟占据着那么牢固的地位。这么多年为什么不去找入扣?谁可以解释?宇峰意识到自己的错误已来不及改正了。他是迟钝的。他原以为安静的入扣会在他记忆中恒久,无声无息地,等自己醒悟。但是,入扣要结婚了!

宇峰尽量平静自己的语气:“入扣,他,对你好吗?”电话那端,入扣说:“他对我很好,我们准备结婚了。”宇峰听着,仿佛看见了入扣的新喜,看见了入扣脸上绯红的云。他不知道自己还应该说些什么,只好慌慌张张向入扣送去祝福,甚至没有来得及听见入扣的一声叹息!

入扣远嫁他乡,宇峰亦匆匆结婚生子。他们在茫茫人海中失去音讯。

然而,蓓蕾没有盛开,可又从没有凋谢!谁也没料到,离别十五年后会有那么一条清晰的路线在牵引他们的重逢!

有一天,丝丝回来说学校里新调来一位程老师,他妻子叫入扣。“宇峰,你说怪不怪,这个入扣好像应该和我是姐妹呢?怎么那么巧,丝丝?入扣?还有,她女儿也转在我校读书,我见过,小丫头像爸爸,皮肤有点黑。”丝丝只顾自己说话,全然没有发觉宇峰的震动。天!入扣的丈夫和他的妻子成了同事?天公弄人,入扣回来了!是的,丝丝不知道,当年宇峰最初喜爱她的缘故只是因为她的名字叫“丝丝”!内心深处,宇峰的每一根神经似乎都被丝丝牵引着奔向遥远的入扣!

宇峰开始有一些异样的期望。

终于,那一天,他去接儿子放学时,看到了三十五岁的入扣!入扣站在丈夫身边,脸上安静平和。宇峰怔怔地,生动的表情凝固。时间的长河模糊变幻,昨日的点滴汹涌而来。入扣有一个幸福的家了,宇峰也应该有一个幸福的家了。为什么入扣在蓦然瞥见宇峰的身影时脸庞会微微变色,会低敛她的双眉?为什么她的脸上霎时笼罩了一层迷离醉人的光辉?

第三天

宇峰觉得自己再不能这么呆呆地守在家里,——他和丝丝的家!丝丝是他的女人,他的妻子。而入扣?入扣是什么?入扣是他心头拔不出的刺,隐隐地,不失时机地刺得他心疼。

宇峰压一压犹豫,提起话筒,快速地按动着那几个数字键,他怕自己再慢一点又会失去勇气。

“喂,哪位?”啊,入扣微细的声音恍如隔世了啊!

“入扣,我是宇峰。”

“宇峰?”入扣在那端沉默。然而,宇峰感觉得到她的心里正和自己一样澎湃汹涌。

“入扣,”宇峰努力却仍找不到合适的措辞:“入扣,我知道程老师也去了西安。我想见你,好吗?八点,晚八点。我在红茶坊等你。”

宇峰匆忙挂断电话。他害怕听见入扣拒绝的声音。

宇峰提前半小时到了约会地点。他很紧张,既不知道入扣会来又不知道她会不来,心中七上八下好像有一面小鼓在打。他需要先熟悉一下环境。宇峰选了一个单间。其实他也怕这次会面会碰上什么熟人,让他无论如何也解释不清。他明白他有妻有子。只是他不明白为什么入扣的影子总是顽固地占据他的心田,为什么入扣总是让他断不了思念?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感?宇峰不知道该如何定位。入扣的重新出现将他日日夜夜不觉隐藏在内心深处的渴望迅速点燃。

入扣穿一件紫罗兰风衣缓缓而来,那份娴静令宇峰心动。宇峰有些慌乱,他仿佛立刻看到了他和入扣在一起的校园。

“入扣。”他们坐下来,相对无言。没有人打扰。光线很暗。两人就这么静静坐着,听得见对方的心跳。一种微妙的感觉在空气中迅猛生长、弥漫。

宇峰不知究竟怎么办才好,他在心中做着徒然的努力。

“入扣”,他说:“我们很久不见了。”

“嗯”,入扣轻轻应了一声。

“你先生挺好?”

入扣不说话,沉默着。空气中有一些压抑的气息。

许久无言。

宇峰很恨自己笨拙的口才。他忽然想到遥远的当年,当他手拿电话听着那端,那端入扣细细的声音,他就如此刻不知所以。

“我的生活很平静”,他想:“除去心灵中入扣的声音。”

入扣想了想,她的嘴角仍带着一丝忧郁。似乎下了很大决心,她说:“宇峰,我听程建说起过丝丝。他说丝丝很有能力,对你也好。我想你们的生活应该美满。也许像我一样?我是再平凡不过的人,既没有特别的幸福也没有特别的痛苦。平安、平静、平常,这该让人满足了吧?”

入扣抬起头,望着宇峰的眼睛。她的眼里有泪,他的眼里也有泪。

“年轻真好,我们有各种各样的机会。可是,那时候却有很多人不明白机会的意义。我一直在等,等了那么久却始终等不来你的音讯。你知道吗,当时我说我要结婚的事儿纯属子虚乌有,如果,我有勇气早点告诉你,我们,会不会有另外的结局?”

宇峰大吃一惊。这个电视剧中才有的荒诞情节居然演到自己身上!人生原来如此可笑如此不可预料?

他想说话,总要说些什么吧?然而,入扣制止了他:“我现在知道当时我有多蠢。我原本想听见你说不要,想唤你来找我。可是,我错了!你没来。你祝我幸福祝我快乐。后来,我遇到程建,我们很快结婚了。而我和你从此就成了两条平行线,再没有相遇的可能了。”

宇峰很想说点什么,却不知道说些什么合适。他不断在心里问自己究竟什么是错过什么是懦弱。他猛然想到《采桑子》,那是入扣父亲的伤,也终将是他的伤啊!他们分别是两个家庭的角色,一个使君有妇,一个罗敷有夫。等他明白了珍惜的含义,他已经没有了自由。

“宇峰,只能这样了,上天能让我们再见已经很仁慈了。”入扣微微笑着,宇峰看得出她的挣扎。“过去、未来,冥冥之中也许早有定数。假若心中有刺,只有让时光渐渐磨钝它的锋芒。”

宇峰心中一震,他想到自己曾经写下的一首诗。

第四天

昨晚,入扣一个人回去了。事实上,宇峰并没有坚持送她。他不敢。

入扣的背影依然是忧郁的,尽管她在试图掩饰。宇峰改不了她的颜色。同样,宇峰也改不了自己的颜色。

生活应该仍是平静如昔。就好像做了一个梦,到了梦醒的时候。

丝丝明天就回来了,活蹦乱跳的儿子也要回来了,他的家仍将是一片生机勃勃的样子。

他还有一天时间可以回味,可以在孤独中享受他生命中曾有的欢乐和残缺。他的脑海中不断盘旋着那首《刺》:

“无意写下你的名字

你的名字让我犹豫

让我犹豫的不能提起

不能提起那些尘封的往昔

那些尘封的往昔年年堆砌

年年堆砌做沉淀的放飞

沉淀的放飞是不绝的思念

不绝的思念自你匆忙地出现

你匆忙地出现在朦胧的花季

朦胧的花季与你一去不返

一去不返的是不绝的思念

不绝的思念可还做沉淀的放飞

沉淀的放飞年年堆砌

年年堆砌那些尘封的往昔

那些尘封的往昔不能提起

不能提起的让我犹豫

让我犹豫的是你的名字

你的名字是我无意写下的

永远的刺”

那么安静的入扣终于还是在他的记忆里恒久,无声无息。

他知道,生活依然如常,一切仍将照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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