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往事并不如烟》
02《往事并不如烟》
03《往事并不如烟》
1
从刘缘的一举一动可以看出,史香君在中国人圈子里地位不低。刘缘开口闭口“香君姐”,眼神谄媚不说,更多一份敬畏。史香君并不端架子,顺势在刘缘身旁坐下,笑起来的时候,锐利目光瞬间收住,两眼默契配合,露出一条弯弯上扬的线,嘴角纹痕深而用力,巧妙左右上翘,似乎给毫无风霜的她增添了几分俏皮可爱。好一只甜蜜带刺的甘辣子。每当这甘辣子停下不语时,她那尖刻犀利的目光便会重回战场,直杠杠朝柳英文袭来,深深望着,似乎快要穿透眼前这个看似羞怯,实则傲气不减的年轻姑娘。
这位姑娘模样俊俏,银盘玉脸,下巴尖尖,眉目温柔,秀魅蕴藏,称不上大美,却也顾盼生辉,骨子里透出一股倔强不屈的味儿。史香君莫名来由地对这位姑娘感到亲近。
“英文,你对这里的饭菜习惯吗?是否合你的胃口啊?”史香君关切地问着柳英文,实在也找不到其他更合适的话题开场了。
“非常好!太好吃了!和国内的味道相比,无出其右。香君姐,你的餐厅很特别。”柳英文不太会说恭维话,她如此兴奋地表达自己的感受,饭菜必然是美味了。
“谢谢夸奖!能得到国人的肯定,我很开心啊!哈哈。”说着,史香君开怀地笑了。一生挫折历经世事的她,断定眼前这个姑娘说的是真心话。
“英文啊,香君姐来塔西佩斯已快二十年了,一个人徒手打拼,从一个推拿馆到现在的中餐馆,都是她一人白手起家做起来的。非常不易。她的故事,够你品的了。”刘缘借势引导着话题,其善解人意的用心颇得柳英文赞赏。
“香君姐,今天很开心能见到你,或许这只是我们的第一次见面,但我能感知,我们应该能有不少值得聊的。如果可以,你就当我是一个小学生,来跟你讨教人生智慧。”柳英文短暂酝酿了下,说了这番话,想着,自己不能在未让对方了解情况的时候,且未经别人同意的情况下,就贸然提出拍摄纪录片的莽撞请求。
史香君望了望柳英文,她的这番话直接、谦虚、坦诚,并不自作聪明,她对眼前姑娘颇有好感,稍微考虑了片刻,谨慎回到,“周末,你可以到体育馆找我。”
史香君虽未具体告知周末会面目的,也未直接回应是否同意跟柳英文深入交流,但直觉告诉柳英文,这是一次不错的开端。至少,她有机会进一步与这位甘辣子接触。
天色渐晚,柳英文满心愉悦,缓缓随着刘缘和史香君从道餐厅走出来,简短告别后,便独自一人打算散步回家。显然,这一夜,她的心情放松不少。不管结果如何,这位中餐厅的女老板,倒是令她有了咀嚼的劲头,心中想到——这是一个有故事的女人。
塔西佩斯的夜,静谧得近乎恐怖,马路上,没了行人,一个人走在昏黄灯光下,一阵阵呼呼欲睡的海水声,随雾霭流岚,盘旋环绕,若不是明知身旁躺着饱满憨实的流霞湾,柳英文怎么也不会有闲情逸致欣赏这万籁俱静的夜。抬头向更远处望去,隐约还能看到城堡顶上的闪烁灯火,暖的黄,光的明亮,更加剧了路边树木的沉静,仿佛沥青一般,暗黑无声。回想着白天发生的一切,柳英文的脑海里却一直萦绕着那个中国女人的形象,挥之不去。她甚至有点迫切期待周末的会面。
夜更深了,憨厚的海的声音,绕梁不绝,躺在宿舍小床上的柳英文,左思右想,捧着那本《北欧文明史》,有的没的读着,像只朦胧的兔子,饱餐一顿后,呼呼睡着了。
2
塔西佩斯是一座人口不到百万的小城,大部分为塔西佩斯人,少部分俄罗斯人和德国人。这里的人口结构和城市文化跟塔西佩斯的建国历史密切相关。12世纪始,塔西佩斯先后被波兰、瑞典、俄罗斯、德国入侵,后被划入苏维埃共和国,二战后,苏联逐渐放松对塔西佩斯的控制,苏联八九事件后,至20世纪初,塔西佩斯脱离苏联加盟共和国,自此独立。
多年受外民族侵犯的历史,并未将塔西佩斯人推向固执狭隘的境地,相反,多灾多难的塔西佩斯人修炼出了异常友好的民族性格,除了倍加珍惜战后的和平时光,他们与常驻的斯拉夫民族、日耳曼民族也能和睦相处。从这座城市仅有的一家体育馆,就可看出端倪。
体育馆的老板是一位俄罗斯人,五年前,成功在塔西佩斯投资一处商业住宅后,他得到了政府的信任和商业银行的信誉,以毫无竞争的优惠价格最终拿到了体育馆所在的土地,修建了本城最具设计美感的标志性建筑。蛋壳形的椭圆外观,线条唯美流畅,银白色低合金钢架通过塑力变形,相互支撑形成网状架柱,远看外壳透明通透,阳光穿过屋顶,光芒四射,熠熠生辉,亦然一颗皇冠明珠。史香君的中医推拿沙龙就在此。
这位俄罗斯老板慧眼识珠,不同于保守传统的塔西佩斯人,他的方法是以商业广场的思维运营体育馆,于是,引进了不少精品服务与品牌业主,而史香君的推拿馆则是他早就瞄好的铺子。多次亲顾茅庐,邀请史香君入住。他的眼光在于,深度了解史香君的顾客价值。
柳英文按约定的时间准时来到了体育馆,从蛋壳一层的切口进入后,绕着旋转梯,上二层,往前米,正是史香君的仁爱沙龙,主营中医推拿和康复治疗。一个道中国餐厅,一个仁爱中医沙龙,且都在当地赫赫有名。柳英文对这位中国女人的兴趣更大了。显然,从商业成就来说,她的故事颇为励志。
“欢迎你的到来。”见到柳英文从门口走来,史香君身着一身白色工装,谦恭地站在大门内的牌匾下迎接,笑意盈盈。
柳英文连忙躬身,低头感谢,抬头只见史香君身后的牌匾上写着六个大字——仁爱·仁心·仁术。接着,柳英文顺着史香君的引领,走进了她的工作间。房间不大,10平米左右,靠窗竖立着一篮子紫罗兰,房间中央摆放着一张单人医用理疗床,床头下方的白色小圆凳应该是供她坐用的,凳子旁是一个靠墙而立的三层书柜,中间一层三本醒目的书一下子吸引了柳英文——分别是《中国文化通史》、《圣经》和《道德经》,而最顶层则仅仅放置了两颗雕刻着心形的红苹果。
见柳英文一直盯着两颗苹果,史香君径直朝窗前走了几步,转身挪了一个白色圆凳,放置柳英文身旁,示意她可以坐下。
“这是一位顾客前两天刚送过来的,很有趣的人。”史香君顺着柳英文的眼神,一同望向那颗心形的苹果。
“雕刻得好精致啊。”柳英文不自然地挤出了一句莫名感叹的话,其实她想问的是,什么样的人,出于什么样的理由,会用这样一种表达方式,而且放在这么重要的位置,想必一定对她很珍贵。可这些话,她却一句也没开口。
史香君如此敏锐的人,当然感知到了这位姑娘因特别顾及别人感受而委婉掩藏内心疑问的礼仪性表达。“这两颗苹果啊,是一位母亲专门精心雕刻送给我的。她的儿子腿一直不好,后来又受过腿伤,看了很多医生,都没有好转,导致这位孩子走路总是一瘸一拐的。后来,我专门为她的儿子做了一套康复理疗的方案,半年后,情况大好。现在这个孩子去美国留学了,身体康复得越来越好。她的母亲为表达对我的感谢,给送来了两颗心的苹果。外国人吧,表达情感的方式,有时,也挺朴素的。”没等柳英文问及,史香君坦然平常地叙述着这一切,像她这样年岁的人,其实早已不对自己的感受遮遮掩掩了,没关系,也没必要。
“原来如此,我还好奇呢,呵呵。”柳英文像被看穿心思般地脸红了下,但又感慨于史香君体察人心后的坦荡与周到。
“请坐吧,英文。”史香君再次用手指了指凳子的方向,示意柳英文坐下。“本来我今天想跟你好好聊聊的,但因为我的时间被安排得太满了,就在你来之前,临时一个老顾客的颈椎病又犯了,她加了一个号,央求我一定看看。所以待会儿,我需要帮这位顾客疏通下经络,之后,我可以有两个小时陪你喝茶,你可以等我30分钟吗?”
“完全可以啊。你不用担心我,你请便。”
“谢谢你的理解。”
“只是,我有一个请求,我能待在你的工作间看你工作吗?”
“这个,我得问下顾客。稍等。”史香君似乎并没有为难的意思,她推开工作间的门,向正厅前台的秘书走去,然后又径直去了顾问等候区,随后,一位圆乎乎的俄罗斯中年女人与她手挽手,一边说着爽利高亢的俄语,一边哈哈大笑,沿着一段长廊,朝史香君的工作间走来。
柳英文并未离开工作间,见史香君领着一位俄罗斯妇女站在工作间门口,她迅速起身让座。史香君似乎正在用俄语向这位妇女介绍什么,话音刚落,只见俄罗斯妇女向柳英文伸过手来,柳英文来不及多想,赶紧迎上前去,同样回敬以中国礼仪,轻轻握住了对方的手,嘴里自然而然地吐出了一句简短问候的英语,俄罗斯妇女微笑着会意领情。
“这位就是刚才提到的顾客,我已经跟她说过了,不介意你坐在旁边观摩,她说,让你看看,一双中国女人的手是如何疏通一头外国懒狮子的痛患的,哈哈。”说着,史香君忍不住大声笑了起来,像个被人夸奖的孩子,笑得那么纯真、灿烂。
柳英文安静地坐在一旁,身子靠着书柜,视野里那双曼妙有力却并不像是女人的手,在泛着红点的松弛皮肤表面自如滑动,食指与拇指交错点揉,转而灵巧呈顺时针转动,并以此带动某一部分皮肤的颤动,似乎正在向某个穴位发力,继而又是一轮点揉,回旋,似乎力压着经脉缓缓沿路滑动,从脖颈到脚底。那双手变换的角度和速度,似乎并无规律,但又透出一股乾坤挪移的玄妙。指间气力,运筹帷幄,了如指掌。柳英文看呆了。史香君却忘我投入,忘记了时间,忘记了另一双眼睛的注视,全情倾入在这一寸一动,四周的空气似乎已凝结,除由内而外的气力外,仿佛还能感受到一种莫名来由的力量——源自人与自然,天与地,和谐的力量,似乎源自生命最底层的力量,正冉冉上升,浸透满屋,润物无声。
“哎哟,疼。”突然,俄罗斯妇女喊叫了一声。
“别怕,马上就好。”史香君慈爱般安抚着。“疼痛也是一种身体的回应,至少它在告诉你,你该如何跟它相处,明白吗?”
“呕……噢。”俄罗斯妇女发出婴儿般的顺从应答。
坐在一旁目睹的柳英文发现,史香君不仅是一位资深老练的中医推拿好手,还是一位极擅抚慰人心的心灵捕手。如果说,前者是她勤学苦练的结果,后者则可能是她独有的一种人性磁力。
些许阵痛后,俄罗斯妇女反而感觉轻松了不少,她坐起身,穿上外套,脸色陡然红润,双眼变得有光了起来,整个人都跟先前有了很大的不同。柳英文多少感觉有些神奇,或者是疑惑,抑或是不可思议。与史香君一起,迎送俄罗斯妇女至门口,快分别时,俄罗斯妇女走了一段,又折了回来,深拥了一下史香君,继而才转身离开。史香君虽有些许疲惫,但仍然露出满足而丰沛的笑容相送。
接着,史香君迅速回到工作间,猴急般地喝下一大杯水,水流汩汩顺着她的喉节移动而大片灌注,还未完全喘口气,她便急忙拉着柳英文的手,解释到,“让你等太久啦,英文,真是抱歉。”
“哎呀,真没事,香君姐,你先歇歇。”
“没关系,我没事了,咱们可以好好喝会儿茶,轻松聊会儿天了。”
“香君姐,你不急,你先坐下,歇歇。我去给你拿点水果,你吃点东西再说不迟。”说完,柳英文转身推开门,径直向前台秘书处走去,没多会儿便端来一大盘苹果、梨、核桃和一些点心。史香君望着这位从天而降的中国姑娘背影,着实十分喜欢,虽未展开更多话题,却早以她敏锐丰富的阅历感知到这位姑娘的淳朴与友善。
史香君简单吃了一点水果和点心后,消耗的心力缓解了些,过去这些年,由于她一贯的专注认真与尽心尽力,赢得了塔西佩斯人的远近好评。无论道餐厅,还是仁爱沙龙,都已经具有了相当的名气,而这名气里很大的成分,则来自于史香君本人在当地所建立的良好口碑和声誉。
“香君姐,你是从什么时候来到塔西佩斯的,为什么会来到这样一个欧洲小国呢?”柳英文见史香君体力恢复了些,抑制不住先前早已积下的内心疑惑,索性问了起来。
史香君啜了一口水,眼望了望柳英文,若有所思,转而缓缓说到,“我不是一个安分的女人。说起我的故事,真是一宿都说不完。不过,我愿意讲述给你一部分。也不知道什么原因,你让我喜欢。”史香君看了看柳英文,柳英文满是感激地回望着她。于是,史香君继续说到,“我来到塔西佩斯,算起来,也有20年了。现在看,余生能在此度过,我得感谢自己当时做的那个决定。我们家有四个姐妹,都是姑娘,我的大姐是我同母异父的姐姐。她相当有才,早年就读于国立民族大学,学的历史,大学毕业后,担任《风雷》杂志的主编,笔名剑走天涯。文革前,《风雷》杂志因为其内容前瞻而具有国际视野,成为中国自由与民主的声音汇聚地,在中国舆论界颇有名气和影响力,我的大姐一时也成为了风口浪尖的标志性人物。好景不长,由于政治形势变幻,我大姐也因此受到了牵连。一气之下,她孤身一人,远走西藏,决定研究中国宗教史,这一去就是十年。中间出版了几本书籍,其中以《藏传佛教评注》《西藏工人阶级与农民运动》《仰望布达拉宫》最具影响,后被苏维埃大学的一位华裔教授翻译成为俄语,出版在了俄罗斯等地。再后来,我大姐跟第二十二代转世活佛宗仁蒋钦活佛在布达拉宫相恋,并结为姻亲。她成为了一名活佛的妻子。”史香君平静而自然地讲述着这个听起来无比梦幻,好似发生在别人身上而跟她全然无关一般的离奇故事。一旁的柳英文望着眼前这位外表普通的中国女人,完全没有感觉她停了下来,一副如痴如醉的贪心样儿。
史香君见状笑了一笑,继续说到,“就在大姐与宗仁蒋钦活佛结下姻亲不久,受流霞湾藏传佛教协会邀请,他们二人将去流霞湾附近三国游历,其中也包含俄罗斯。那时候,我刚刚从一段失败的婚姻中挣脱出来,迫切需要呼吸自由的空气,于是大姐决定带上我。加之,我天性调皮好动,喜爱冒险,从小被家里人当假小子一般养,家人也已经习惯了我不同于平常姑娘的个性举动。我就这样跟着大姐上路了。”
“再然后呢?”柳英文迫不及待地追问着。
“启程后,我们先到了俄罗斯大藏寺,那是一个很偏僻的寺庙,有俄罗斯人,也有蒙古人等,除了信仰藏传佛教,也有人信奉萨满教,宗教氛围非常浓郁。他们非常热情地招待我们这些来自中国的信徒,虽然那时我并没有信仰,但我在其中感受到了宗教的无边界和人性的情同此理。再接着,我们沿着流霞湾,又去了德满国,梅卡尔国,最后一站到了幽兰国。我记得,那一天,我们所有人到了塔西佩斯最著名的桑耶寺,就在寺庙的院内,我看见一位佛教徒正用针灸的方式给一个信徒治疗,从幽兰国的法律来说,如果没有医疗执照,是不能随便使用针灸这样的疗法给到任何人,否则会有触犯法律的风险。我当时并不知,只是对这位佛教徒很是好奇。我在想,是什么样的理由给了他勇气去冒这样的风险?而同时,我又忍不住上前去帮他。”
“为什么你会忍不住?”柳英文仍然好奇不解。
“这里有很多原因。一方面可能是源自我的本能。我已经远远看出那位信徒的经络混乱无主,身心四肢乏力无支,一直昏迷不醒必有隐情,再不采取应急手段,可能种下更大祸根。另一方面也跟我常年在国内学习中医有关,我有信心可以助上一臂之力。”
“也是因为这一举动,改变了你的人生?”
“哈哈,是啊,可以这么说。人生有些事情,看似偶然,也有必然性。”史香君说着笑了起来,转瞬又收住了笑容,“或许也是因为绕着流霞湾走了一大圈后,最后站在塔西佩斯的土地上,我的心境已经起了变化而我并不自知。也不知为什么,踏上幽兰国的土地,我有了一种莫名的归属感。心里好像有个声音不停在说,留下来,留在这里。”史香君说到此,停了下来,似乎想起了很多久远的事情,如此真切,又如此令人回味。她想得出神了。
此时的柳英文,心领神会地静观着,并不打扰她。她心中想到——这位中国女人的身世是多么离奇啊,可她应付世界的姿态却又如此地低调专注。她全然不顾及别人的眼神,别人的评价,只是简单地劳动着,用自己的双手,以她的方式,单纯享受劳动本身带给她的满足与意义。她并不需要与谁攀比,却有了谁也攀比不了的气象万千。不用问,她在塔西佩斯的打拼,一定充满着常人难以忍受的艰辛与磨难。可她毕竟闯出了一番天地,并享有了与此匹配的自由和成就。
柳英文当即决定——就她了。她的纪录片的主人公就是史香君了——这个扎根在塔西佩斯的中国推拿女人。
从流霞湾方向映射而下的一道橙色光线,穿透史香君工作室的窗玻璃,抚摸在紫罗兰鲜艳的花瓣上,花簇周围的青翠绿枝也因而显出了红、黄、橙三种层次丰富的暖的色调来。史香君似乎注意到了天色的变化,恍然回过神,略抱歉意地转头望着柳英文,连忙起身说到,“不好意思,我走神了。是不是耽搁你的时间了,有点晚了。”
柳英文其实并无离意,倒是被史香君如此为他人着想的心意深深打动。她总觉得,这位中国女人不是凡夫俗子,倒像是落入凡间的弥勒佛,慈眉善目,笑而不语。她也顺势起身,急切回复到,“没有没有,丝毫没有。我非常感谢你的分享,给我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接着,柳英文停顿了一下,心里想着的话,到了嘴边,又咽了进去。这样欲说还休的样子,被史香君一下子看出来了,她关切地问到,“英文同学,你似乎还有什么话想对我说?”
柳英文鼓足了勇气,心想,如果她拒绝,我也不会放弃。既然如此,索性就提出来好了。“我想邀请你拍摄一部纪录片,你作我的片中主角。”她一口气全说了出来。史香君听罢,标志性的笑声响了起来,转而俯身望着因提出冒昧需求而不好意思低下头的柳英文,“如果是你来拍的话,我可以考虑下。”一语刚落,柳英文兴奋地抬起了头,心中块垒,一扫而空,眼冒金星地望着史香君,一时语塞,倒是不知说什么好了。只顾着拉着史香君的手,使劲地用力握着,双眼感恩似注目过去,紧咬嘴唇,似乎宣誓着——一定不负信任。
史香君毕竟是久经沙场的老手,啥也没说,单手环抱着柳英文的肩膀,顺势拉着她往门口走去,一边说着,“你要心态放平静,我也不是啥人物。你此行,有所获,就好。”柳英文连连点头,对眼前这位准纪录片主人公的理解甚为感激。
史香君与她约定,不干涉主题,不干涉剪辑,不干涉人物,完全交给柳英文独立创作,并尊重柳英文输出的任何结果。至此,柳英文的访学计划终于有了初步进展。
3
夏天快接近尾声了,正午的阳光却依然火辣,走在回笼街上,路边的小车,急行而过,卷起的灰尘,混合空气里的干燥,似乎一触即发,就差点火。静园门口的水果摊贩倒是会做生意,西瓜买一送一,买二则八折贱卖其他水果,有苹果、樱桃、葡萄,还有荔枝。不仅如此,他们在水果摊旁,简单用砖块支撑,搭建了一个不到2米的小桌,四周摆上几个小凳子,就多一个冰粉铺了。这天气,恰是老天爷赏饭吃呢。
此时,窝在宿舍午休的甘忆清,又热又渴,可他只想瘫软在床上,就这样浑身无力地躺着。他没想到,那天与耿爽的一顿酒,竟然喝大了,搞得他头晕脑胀,好些天都没缓过来。究竟是怎么回到宿舍的,他也全然记不清了。只记得,耿爽的父亲一直单手环抱着他的肩,说着很喜欢跟他交流的一些话,具体还说了些啥,怎么迈出胡同宅子的门儿,一点印象都没有了。
据魏树描述,他喝醉之后,满脸通红,眼泛白眼,也不说话,就混不令地眼一斜,死盯着人,时而又傻笑,哼哼唧唧,高一声,低一声,吱呀乱叫,怪吓人的。甘忆清听此一说,羞愧难当。
“喂,魏大树,我有那么难堪吗?”甘忆清嘴衔着床栏杆,一面冲魏树喊着。
“嘿,别提了。你是我大爷啊,以后可别喝醉了,沉死了。”一门心思玩游戏的魏树,懒得理会甘忆清,不耐烦地说道,带着些许嗔怨。
“我也没喝多少啊!可能是白酒和红酒混着喝的缘故吧。”
“那,你还不知道自己啥德性啊”
“靠!你喝醉了,大喊大叫,给各种女友打电话,还不一样!”
“你小子别往枪口上撞啊,小心我揍你!”
“谁怕谁啊,有种魔兽打到我的70级去,水平不要太菜好吧!”
“臭你娘的!我不玩了,你起床不?下去喝碗冰粉,热死爷了!”说着,魏树起身站了起来,转头面向脑袋挂在床栏杆上的甘忆清。
“等我,一起!”出生在西北的甘忆清,虽与来自秦山的魏树相隔较远,但生活习惯倒十分接近,说到底,俩人都是普通家庭出身的糙汉子,没那么多讲究。
甘忆清随便拎起一条黑色帘布短裤,从头而下,迅速套下一件天蓝色体恤,就跟着魏树急奔下楼,他的被酒精灌满的胃,太需要冰镇一下了。俩人来到静园门外的冰粉铺子,屁股落凳,双腿一缩,背向后微躬,小凳子倒是较为和谐地承受住了俩大汉的重量。来往不停的学生从他俩身边匆匆而过,远近传来的笑声打闹声,渲染得冰粉铺子别有一番露天情调,或许只有魏树和甘忆清能够懂得——在叫卖声中、在热浪空气里、在闹哄哄的校园门口,一碗酸甜冰粉所带来的畅快淋漓的快感。
呼呼喝下一大碗冰粉,魏树两腮因凉气入口而向内收缩,他感觉肚子立刻放出了一股长长的热气,很爽,很过瘾,突然间,他像是想起来一件事,“说点正经的,我差点把这事儿给忘了,耿爽让我转告下你,醒了给他去个电话,似乎很重要的事,他也没明说,昨天他回宿舍时,你睡得跟死猪一样。”
“噢……好,知道了。”上一秒,脸还埋在碗里的甘忆清,一下子抬起头,愣愣地机械地应着。随即,俩大汉提着一篮子樱桃,两个西瓜,一摇一摆地,朝静园深处走去。
刚一坐定,甘忆清便拿起桌上的手机,推开宿舍门,沿着走廊,向左侧等候区走去,那里人少,说话方便。毕竟上次耿爽聚餐只叫了甘忆清,不知耿爽是否有重要事情,为避嫌找了一个僻静处,拨通了耿爽的电话。
“我是忆清。你在找我吗?”
“你还好吧?上次喝多了。”
“哈,没事。喝得还挺开心。”
“有一个去外地调研的土地方面的课题,不知道你是否有兴趣参与?”
“什么时候去?需要多久?”
“预计一个月后。去西南的一个省会城市,益都。”
“哦,应该没问题。你可以把一些资料发给我看一下。”
“你有时间方便出来一趟吗?这是我爸的一个课题,他老人家想当面跟你交流。”
“好,你定好时间和地点,直接告诉我。”
“来我爸的办公室吧。我给你地址。”
挂断电话后,甘忆清回到宿舍,整理了一下房间。几分钟后,耿爽的短信发了过来,约他明天下午两点,在二环内的一个京城老干部大楼见面。
甘忆清并未告诉魏树关于他与耿爽之间的私下往来。倒不是因为不信任魏树。他只是隐约感觉自己需要尊重对方的安排,尽管耿爽从未特意交待什么,但自从前一次认识了耿爽的父亲及好友朱厚清后,平日里看似木讷的他,多少还是感知到了耿爽的家世及其社交圈子的高深莫测。
第二天一早,甘忆清速速去食堂,刨完一碗牛肉面后,便骑着自行车出发了。他查了下地图。如果选择骑车,从静园外的回笼街到二环内的京城老干部大楼,几乎穿越了大半个北京,从北到南,至少需要骑行2个小时。他想了想,反正也没其他的事,索性慢悠悠晃过去。
夏末的北京,天气日渐微凉,去掉了燥热的马路,少了渐次飞扬的尘土,洒水车有条不紊地哼着欢快小调,车身后清凉的水,如雪花扇向马路两侧轻盈喷洒。骑行路过水流周围的甘忆清,像一只敏捷起舞的鲤鱼般游弋而过,心儿似乎不停地说着、唱着、摇动着。蓝白相间的格纹衬衫,装点着风速中的他,如鸟儿的翅膀,斜向胳膊两侧均匀展开,作出飞翔的姿势;许久没剪的凌乱长发,趁势左右前后摆动,望着身旁蚂蚁一般,不,蜂群一般的人流车子,甘忆清攥着方向盘的双手似乎更用力了,一股劲由心底触发遍及全身,于是,他压低身子,向前俯身,嘴唇轻咬着,双腿巧妙调配双脚,加速踩踏,车子一瞬间如飞轮般在大马路上风驰电掣,他看上去分明是在驾驭一匹矫健强壮的马,奔腾着,像个士兵。那双熟悉的大眼睛,此刻,更亮了,发出一道夺目的竭力向前推进的光。
穿过一道长长的胡同,向左,转几道弯,径直往前骑行了小段后,甘忆清抵达了京城老干部大楼。楼下大门站立着一个一副武警着装的保安,拦住了他的去路。出示短信后,“武警”拨通了一个电话,一分钟后,武警放行。甘忆清骑车进了大院,遵循武警的指引,他的车子停靠在了一个小报亭旁。随即,他稍事整理衣装,望着眼前这桩老楼,门楣上挂着七个鎏金大字——“京城老干部大楼”,楼层不高,总共六层。甘忆清并未乘坐电梯,而是一路爬着楼梯到了四层,整幢楼安静肃穆,仿佛一位眯眼假寐的优雅狮子,不常被人打扰的气氛,使得甘忆清走起路来,也变得轻声轻脚,生怕增添一份噪音。
迈上四层楼梯,过道宽敞,一共三间房子,最大的那一间写着,门口白墙上还挂着一个金属牌子,写着——中国土地研究中心。没错,是这里了。甘忆清轻轻扣了两下门,没动静,他继续又扣了两下,门开了。
“哈哈哈,小甘同学来了,快进来坐。”开门人正是耿爽父亲耿中正。个头不高的他,模样端正严力,自带一副官员作派,语气沉着却不使人生疏。
“耿叔叔好。”甘忆清脸如莲花,嘴角微微上扬,羞憨地礼貌招呼着。
办公室只有耿中正一人,房间陈设简单,靠窗一个宽约2米,长约3米的大办公桌,以及一面墙的书柜。大办公桌的旁边是一个略微窄一点的实木茶桌,桌面拥挤地摆放着一套青花蜂窝茶具陶瓷套装,内敛的黑陶给人不由自主的深沉之感,细窄狭长的实木茶盘上,中间零星搁置着几个紫砂壶功夫茶具,柔滑细腻的紫砂泥,隐约透出一股禅味的不俗雅韵。
耿中正坐在实木茶桌靠墙的沙发凳上,摆手示意甘忆清可对面就坐。接着,耿中正右手打开茶壶烧水开关,随后,他开始捅茶,装茶,将茶叶放入冲罐中,片刻后,茶水呼呼滚烫,似乎正是刚开未开之水,耿中正提起茶壶,将开水冲入茶罐中,盖沫后,继续以此杯茶浇冲杯子,杯茶洗过后,再冲入开水。此时,他用黑陶杯斟了两小杯茶水,双手握住一杯茶策奉于甘忆清胸前,自己留下另一杯。示意甘忆清,用茶。甘忆清不好意思地接过茶杯,眼望着耿中正,见他开始啜饮,这才嘴碰杯沿,喝下一口茶。
“小甘同学,你不用拘谨嘛。我虽比你年长许多,又不是吃人的老虎。我很喜欢跟年轻人交流,像你这样有才华的年轻人,倒是不要嫌弃我们这样的老家伙才好咧!哈哈。”说着耿中正笑了起来。
“没有没有。耿叔叔。您太谦虚了!我是晚辈,要多听您的教诲才是。”
“哈哈。你就把我当你的朋友。平等相待即可。不要像看到你的老师那样,畏畏缩缩,支支吾吾。在我面前,尽可畅所欲言!”
“好的。耿叔叔,您见怪了。”
“上次我记得你说过,你对土地问题挺感兴趣,我知道,你的导师也研究过相关课题,在业界,着实做出了一些扎实深厚的研究。我呢,正巧退休在家,当然,也没闲着,还兼着一些职务。这个中国土地研究中心,也算是我自己搭的一个研究机构。打算趁自己脑子活泛,把我年轻时跑过的一些地方啊,看到的一些问题,一系列的流转变化,能够通过研究的方式沉淀下来。我们这样的老同志啊,老了也是不愿服老的唷,非得把自己折腾一下,哈哈哈。”
“耿叔叔,我能帮您做点什么呢?”
“我让耿爽找你,主要因为最近接到的一个课题。益都市委书记是我的一个好朋友。这些年来,在他的带领下,益都在统筹城乡发展方面做出了许多试验和创新。年,益都被国家批准为统筹城乡综合配套改革试验区,在国土资源部和省政府的大力支持下,益都又对土地管理制度进行了深入的探索和改革。当年呢,我做记者那会儿,也跟一些土地专家、部门和地方官员,到益都进行了数次交流讨论,也做了一些实地调研,当然,那时也就是抓一些典型问题,蜻蜓点水地报道下,很难持续深入下去。这次,我会来牵头这个课题,跟益都市政府合作,以城乡统筹背景下的土地管理制度变革为主题,把益都作为典型案例,进行土地制度改革实践的调查研究。”
“耿叔叔,项目打算什么时候开始?”
“预计一个月后。参与成员一共有5名,我想让你来作我的课题管理副手。另外3名成员是我以前的老部下。我们这一次调研,会分成两个组,走访益都市下辖的金来、江舟、青江、大仪、新洲、白城妍、玉泉、芘佯”等各区市县,主要与各级政府官员、农村基层干部、农民、企业家等进行访谈。最后出一份完整的调查报告。挑战不小,任务和工作量都很重,我这个老家伙需要有你们年轻人搭把手才行啊!”
甘忆清脑轱辘转动了一下,直接回复到,“好!耿叔叔。希望能真的为你分担一些工作。我会尽全力。”
“哈哈哈,小甘同学,感谢你的信赖,耿叔叔也希望能借此机会跟你们年轻人学习交流啊。”耿中正喜不自禁地开怀笑了起来,他打心眼里十分喜欢甘忆清。尽管接触不多,阅尽人间世事的他,一眼便看出——这是个实心眼的好孩子。
“小甘同学,我看也快到饭点了,要不留下来一起晚餐如何?”耿中正似乎意兴未尽,与甘忆清的一番谈话,让他这个五旬老人感受到这位年轻人朴实外表下的一颗激情、饱满、活跃而向上的心。
“不用麻烦了,耿叔叔。今天已经打搅你挺长时间了,已经很不好意思了。”甘忆清委婉谢绝着耿中正的好意,更多考虑在于,他还得骑车回家,时间怕是来不及。
“哈哈哈,好好,下次,你到我家里来,我让你阿姨给你烧点好吃的家乡菜。”正说着,这当下,耿中正拉着甘忆清的手,徐徐往办公室外走。两人一同漫步到楼下,直至甘忆清骑上车,老人家才转身离开。
离开京城老干部大楼的那一瞬间,甘忆清的心态似乎有了些微变化,也说不清哪里变了,总之,北京这座城给他往日平静的内心注入了一丝奇妙的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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