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肖云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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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次文代会、七次作代会在人民大会堂开幕,想不到迎面遇上了大学同班同学张守仁,他是北京代表团的。我们相约,会后老同学一定聚聚,便各自消失在人群中。回头看他的背影,步履并不蹒跚,抬腿放脚却明显有了几分小心。唉,我和我的这些老同学们呐,是一个个进入老境了。
我想起了守仁的散文集《爱是一种伤害》。那该已是他的第N本书了吧。他在大学一二年级就出版了一本译著,是他翻译的一部俄苏小说集。他是所谓“调干生”,即从干部岗位上考入大学的,原来是部队的翻译,精通俄语。学生时期就能出版厚厚一本书,把我这个十八九岁的小青年佩服得五体投地。
这本书第一篇,便是用作书名的散文《爱是一种伤害》。它用一个门后的角落,一个细节,写出了守仁自己以及和他那样善良而又纯净的人。那准确的程度,只有我们这些熟知守仁的人才能体会到。
文章这样开始:“那个角落,那个被门屏蔽的角落里的感受,像火一样烙印在心间,永难忘怀。许多日月已经流逝,那一切却愈加鲜明……”在那个角落里发生了什么事情呢?原来两个文学而结缘的人,“我”和“她”,在一个人人都会拥有的傍晚,融洽而快乐地谈起了文学。相同的气质和情调,使空气里流动着温馨。他们在文学这条绿色通道中邂逅相遇、并肩散步,由相知而有了亲近感。临别时走到门后的角落,她提出,“可以吻你一下吗?”,他尴尬而又迟疑地点点头。吻过,她的黑眸子里闪出欣喜的光泽,而他感动地说谢谢。然后他送她下楼,继续谈论着关于爱情和婚姻种种问题。他对她说自己的感情可能会溅起浪花,却难以泛滥到河堤之外。她收敛笑容,走了。后来离开了这座城市。从此这个门后的角落,成为他“被爱情铭记的角落”……普通不过的一个角落,因为这平淡的一吻和波澜不惊的结局,显示出了奇特的魅力。
这的确是守仁、只能就是张守仁。他是个以激情、单纯而著名的人物,在我们班上的“小资”排行榜上,那是铁板钉钉的第一号。记得年让大学生“向党交心”,我们都以一腔热血当众“交”出了种种“私心杂念”。比如我说“新闻无学”,想新闻系毕业再上哲学系。他则检查自己的个人奋斗思想。说考上人民大学后,去京城报到之前来到上海国际饭店18层,面对珠光宝气的上海滩,想着自己这个从崇明岛走出来的青年就要去京城上大学,心潮澎湃,不由得朗诵起公刘的诗:“上海关/钟楼/时针和分针/不知绞碎了多少个白天和夜晚!”公刘是当时很有名的诗人,这是当时很有名的诗,我们都曾是他的粉丝。守仁说,自己有一种《高老头》中拉斯蒂涅初到巴黎想占领这座大城市的冲动,“大上海啊,我要拥抱你!”他本想检查自己,不料却陶醉其中。他的布尔乔亚情调遭到了重点批判。
直到今天,70岁的守仁依然性格如初。每次同学聚会,他往往成为话题中心和激情原点。有次谈到同学之间的爱情,他又激动了,坦白了自己在某个初春,某夜,一段朦胧的记忆。大家起哄,穷追猛打要他承认爱过哪些女同学,他被逼无奈,屈打成招,对着几位早当了奶奶的女生说,好好好,我承认对班上每位女同学都有过那么一点非分之想,行不?逗得大家前俯后仰。
说起来我俩还合作过一篇万字长文。
80年代,作为鼎鼎大名的《十月》杂志的副主编,守仁组织编辑的许多作品,纷纷获得全国文艺大奖,像黄宗英的报告文学《大雁情》,李存葆的小说《高山下的花环》,他因此而被评为北京市劳动模范。记得《当代文艺思潮》托他组写一篇《高山下的花环》的评论,他极望与我合作。那时冬天家里还用煤炉取暖,一向怯寒的我,下了班吃完晚饭,便坐进被窝里动笔。直到20多年后,我才在《美文》杂志读到守仁一篇散文称,谢晋导演对这篇评论很是赞赏,给《高山下的花环》摄制组人手一份,让大家从中领会原著,拍好电影。
守仁退休之后,写作尤勤,不时在全国各地报刊读到他的散文,不多却有分量。晚近的散文,有如暑天过后高远的秋日,文字质朴而有表现力。像《夜车穿越武汉》《我日记中的紫罗兰》和怀念苇子等文友的文章。年轻时的激情已经泯静为人生难得有的沉着与温馨,读来每每有一种陈年老酒的味道,给你一种年轮压着年轮的感觉。
爱不见得是一种伤害。爱滋养人的心灵,激活人的生命。有爱的人是有福的。有时,爱会转化为一种伤害,而温柔的伤害也依然滋养和激活我们。而友谊,恐怕只有友谊,才会总是醇酒似的愈藏愈香。
-完-
本文选自《微雨行过》一书,年12月6日,西安至昆明旅次云儒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