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期单读音频,许知远和我们分享了陈丹青的旅行文集《无知的游历》。陈丹青是这个时代最有趣味、经历最为丰富、也最为敏锐的描述者和观察者。他那么年轻的时候就去画了《西藏组画》,与木心相遇去学习如何写作,再后来成为了一个批评者,成为这个国家最为理智和清晰的声音。本期背景音乐来自《勃拉姆斯:第四交响曲》的第一乐章。
单读音频Vol.无知的游历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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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布达佩斯到拜罗伊特
作者
陈丹青
去年五月,我在俄罗斯。那天夜行车自莫斯科去到圣彼得堡,凌晨抵达,进旅舍,预备睡一觉。竖起枕头躺躺好,读了会儿随身带着的《战争与和平》:惬意而惚恍的片刻,室中僻静,窗外是渐渐放亮的曙色,我居然身在彼得堡读少年时在上海熟读的俄罗斯小说。头一册临近结尾了,在奥斯特里茨战场,手握军旗的安德烈公爵一头栽倒:
在他头上,除了天,崇高的天,虽不明朗,然而是高不可测的、有灰云静静移动着的天,没有别的了。“多么静穆、安宁、严肃啊,完全不像我那样地跑”。
记忆深处的伟大段落。时隔多年再读到,仍在字里行间伟大着。我已倦眼酸涩,读到这几句,还是被触动:“完全不像我那样地跑!”接着,我就睡着了。回国不久,欣见三联周刊的托尔斯泰逝世百年专辑,其中一篇详细铺衍帝俄扩张的史迹,大约这样地提醒着:击败拿破仑是俄罗斯首屈一指的卫国战争,可是阅读《战争与和平》的读者未必想到,安德烈公爵倒下的奥斯特里兹战场并非俄罗斯国土,而是当时的奥匈帝国。
摄影:AkosMajor
今年六月,我来到匈牙利和德国:李斯特诞辰两百周年,奥国、匈牙利,主要是德国,展开为期全年的系列纪念,与李斯特有染的几座小城,大致到了一到——呜呼,我于这位钢琴圣人的唯一联想是安格尔那幅清淡的素描。文革时听过他第一钢琴协奏曲粗纹唱片,当然,听得血脉贲张……舒曼与他要好,据说不清楚李斯特是匈牙利人,莱丁,他的出生地,今也归属奥国。但他的血脉贲张,十足匈牙利。我怎知道呢?“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两者皆可抛”,百年前这裴多菲的句子给鲁迅读到,也不禁血脉贲张……不是吗,只消听听几首德奥捷克人创作的著名匈牙利舞曲,大抵气血健旺,热烈到有点吃不消。德奥两国衔接斯拉夫地区的民风实在大异于西欧南欧,对了,我还在纽约看过一部匈牙利色情电影,西南欧的同类电影可就瞠乎其后了:只见革命前的骠骑兵胡子分翘,每人抱紧一位乡村姑娘,纵马飞奔,高声呼哨,同时在马背上欢快性交。
此行之初,茫然无措:李斯特只是诱因,围绕他的人物与故事则如攀援茂盛的果树,越摘越见其多。在十九世纪音乐文化的庞大谱系中,李斯特既是时代的骄子,也被时代的热情所淹没。再详尽的音乐史只是梗概,许多真真切切的故事,藏在小城角落——我不知道除了华格纳的“节日剧场”,拜罗伊特另有一座建于年的巴洛克歌剧院,闲置逾两百年,如今连德国人也不太知道;魏玛,青年巴赫竟曾在那里酗酒,并短期坐牢;梅宁根,小小山城,当地人坚称勃拉姆斯的第四交响乐首演是在这里;艾森纳克城外山顶的中世纪城堡,年,五百名德国大学生在那里聚会,从此开始了德意志的民主进程;布达佩斯的李斯特故居街对过,无意间我撞见“恐惧之屋纪念馆”,亲见年匈牙利事件中囚禁要犯的地牢……。
我愿以此行游历的几座小城,编排篇章。以如今中国任何小城的模样——镇、县城、二线三线市——实在无法联想散布全欧的小城。直到上世纪初叶,德国许多小城仍是“公国”,景观如昔,险峻山势环绕着昔年的王侯、公卿、军队与庶民,故不宜称作“小城”,但与中国市镇的规模与人口相比,似也只能谓之“小城”——此行追踪李斯特,我贪婪地看,忘了音乐,这篇文字,未必李斯特。
拜罗伊特的两位女子
暮年的李斯特,独自落葬。拜罗伊特城边墓园的小石亭内是他的墓,透过墓门铁栅,伸手可及,是那平放的碑,碑面有鲜花。不远处一棵巨大的银杏树下,是华格纳几位儿孙的合葬墓。华格纳本人的墓设在他城内故居的庭院,他的夫人,库兹玛,李斯特的女儿——初嫁李斯特学生彪罗,后嫁华格纳——活到年,得寿九十岁,与夫君合葬。
从拜罗伊特火车站站台远望,城北山坡,便是那座孤零零的拜罗伊特节日剧院,远看如隐在林中的仓库,二战末期联军轰炸,误为酒厂,逃过一劫。如今预定一票,为期十年,因演出季惟每年的七八月,届时,拜罗伊特想必满是各国赶来的听众。此刻小城清旷无人,围拢剧院的密林正在六月晴午的碧绿大静中,远近一声接一声嘹亮的鸟鸣。剧院正门是古希腊式的赭色墙面与白石廊柱,内厅共一千九百二十五席座位,全部木质,有如中国四五十年代的剧场,陡峭的楔形空间不像欧洲其他音乐厅,不设走廊、包厢和任何装饰。此外,华格纳岂容轻微异响!场内迄今不安空调:他的音乐剧最长七八小时吧,现代观众甘愿挥汗聆听《尼伯龙根的指环》或《帕西法》——当初,华格纳坚持这里只能演奏他的作品,一百多年过去,众人依从他、尊敬他的方式,是在剧场内坚持高尚的闷热。
摄影:AkosMajor
年,剧院落成。瓦格纳仅得亲自指挥两场,同时四外演出,筹措完善剧院的后期资金。据说华格纳在头一场排练中途负气走掉了,尼采在座,未久,写成与恩师决裂的《华格纳事件》。此后年年音乐节,直到战事稠密的年,翌年,联军占领拜罗伊特,音乐节中止。战后五年,拜罗伊特剧场为驻军官兵上演巴黎的康康舞或好莱坞电影,年,经华格纳后人与一群赞助者的努力,恢复华格纳音乐节——瞧着黑黝黝座椅,我想象全场曾经坐满英法美俄的大兵。
李斯特,华格纳的伯乐,也是华格纳时常开口要钱的赞助者之一,直到这位小他两岁的男子成为他的女婿。伟大的女婿日后或暗示或明说,请岳父少来拜罗伊特,以便妻子专心在侧。离剧场不远,一座被常春藤严密包裹的小楼是李斯特故居,院子里竖着小小的李斯特铜像。二楼挂着一幅美妇人圆形侧面肖像:玛利亚格拉芬达古尔特(MarigrafindAgoult),库兹玛的母亲,华格纳的岳母,李斯特的卓越情人。“卓越”二字可以形容“情人”吗?二十三岁那年,这位伯爵夫人爱上李斯特,私奔瑞士,为他生养了三个孩子,其中两位夭折了。有如二十世纪的法郎索娃是唯一主动离开毕加索的情人,十年后,达古尔特告别李斯特,回到原谅她的伯爵身边。
此行多有意外见闻,在拜罗伊特,我得识两位奇女子,另一位,稍后再说。
高贵的侧影。一见之下,伯爵夫人在我想象中仿佛永远侧面。这位勇敢的情人雅好哲学,亲自撰述,在她的世纪,哲学与女性无缘,于是化名男子,出版著作。由她的影响而敦促,李斯特开始写音乐评论。分手后,她又以小说《丽内达》的化名角色叙述私奔家庭的十年,据说李斯特颇窘,然而无可奈何。陪同解说的旅游局女士原是本城大学教授,兼差导游,在伯爵夫人肖像前停留甚久,说及两人的结局,微有泪光,优雅克制着不可觉察的瞬间哽咽,显然对这位上世纪的女子——或者说,浪漫主义盛期的一对浪漫人——充满敬意。英语,自有许多圆润折中的句式,她不断提到“他”,没有一句是对男方的指责,却娓娓说出此前我所不知道的李斯特。
达古尔特似乎是为二十世纪的新女性提前活在十九世纪——今日新女性虽不必为情私奔,可是哪里去找一位李斯特?青年李斯特神貌矜贵,比今日任何超级男星更英俊——另一位卓越的女性活在音乐盛世的十八世纪:威廉米娜(FridrikSophiWilhlmin,—年),普鲁士公主,皇帝的姐姐,下嫁拜罗伊特佛列德列克公爵,德国歌剧,于是有福了——欧洲出现歌剧院,初于年的意大利,之后,法国与奥地利的歌剧院大抵建于十八世纪。德国,音乐之邦,我以为歌剧院不在话下,来到拜罗伊特,这才知道有一位威廉米娜为本城起建玛格拉维尔歌剧院(Margravial),为期四年,年落成,是为全德境内第一座歌剧院,之后,能够想象吗,威廉米娜本人在剧院内亲自编剧、作曲,担任导演,身兼赞助者、管理者与艺术创作。
摄影:AkosMajor
到得古朴的剧院,我就开心而神旺了:外观浅灰色,法国人JosphSaint-Pirr设计,内观极尽富丽,意大利人GiusppGalliBibina父子设计:巴黎、维也纳、布拉格、布达佩斯、圣彼得堡的歌剧院,体量庞大,仿佛国家殿堂,玛格拉维尔歌剧院却是小巧玲珑,纯正巴洛克风:前厅延至二楼的扶梯全部平面木栏,以手绘纹样做成三维错觉,是意大利十七世纪巧致而谐谑的工艺把戏;剧场内部的意大利金棕色雕饰,依从威廉米娜的建议,衬着普鲁士传统喜用的苹果绿底色,诚所谓金碧交映,贵不可言。环绕池座、包厢、廊柱、天顶的无数雕饰与包金,有如孩童的梦,层层叠叠,暗幽幽闪烁旋转着,涌向舞台上方大理石缎带飞舞环绕的木雕天使群。舞台布景——以文艺复兴透视法描绘洛可可宫廷花园的纵深景观——居然是两百多年前的原版,舞台纵深二十七米,当初吸引了华格纳,起念建造自己的剧院。公爵夫人逝世后,这闺阁般的歌剧院关闭了,含混的说法是:欧洲宫廷势力于法国革命后逐渐式微,当年,莫扎特的《后宫诱逃》与《魔笛》在这儿登台再合适不过。可是除了华格纳节日剧院的奠基之日(年5月22日,正是华格纳生日),大师本人曾借威廉米娜的歌剧院指挥了贝多芬第九交响乐,此外的岁月,剧院长期空置。多么奢侈!这正宗洛可可内景顶适合拍电影,我发问:果然。年轰动一时的《Farinlli》(中译“绝代妖姬”),那位原名Broschi的十七世纪著名宫廷阉人歌手的故事,就在这里拍摄。近年,玛格拉维尔歌剧院恢复上演巴洛克歌剧,其中包括夫人亲撰的剧本。我买了她的选曲碟片,中规中矩,娴雅温润,兼有母性与女童的淳良,听来不像是业余作品:在这样的剧院,写这样的曲调,娓娓歌吟,正宗巴洛克。
夫人的肖像出自二流画手,但比名家手笔更为恭谨地描绘了洛可可人物的纤巧,可比做工认真的羽键琴。这幅画,如今是拜罗伊特旅游手册的首选广告。她的小小铜像竖在歌剧院对面的小公园,天天看着自己的杰作。拜罗伊特的重要建筑是这对贵族夫妻的业绩,她在城外的夏宫仿效法兰西宫廷花园,雕像、花房、茶亭,变换喷泉样式的小石洞,刻意修剪的绿叶长廊下放着修长的白椅;中年,夫人失宠,为自己设计了一间内室,躲在四壁精心镶嵌的破裂玻璃间,映照许多个她,意谓心碎。另一间过度设计的内室全部以清代雕饰作墙面,时当雍正乾隆年间吧,大清国给欧洲列强一船船运去瓷器珍宝,押运的使者,想必和这位挚爱艺术的夫人喝过茶。
一座闲置逾百年的古老歌剧院,一座候票须等十年的华格纳剧院,这才是完整的拜罗伊特。各国爱乐者来这里朝拜华格纳,可是连德国人也很少知道威廉米娜的遗赠。她与公爵在位期间是拜罗伊特的黄金时代,她于本城音乐文脉的贡献,有如一位女身的梅迪奇。声名是被众人与岁月竞相扶持的霸道,普天下爱乐者谁不知道李斯特华格纳,我在拜罗伊特的意外感动,是隐在音乐史角落的威廉米娜与达古尔特。
魏玛,简单的发音
列车行将抵达魏玛。有位中年女列车员穿过车厢,高声叫喊,提醒乘客——德国多有这类慈蔼的悍妇,胸肩饱满,语音嘹亮——“Wimar!Wimar!”,一句听来近于粗鲁的德语。中文译名多么雅:“魏”而且“玛”,什么意思呢,毫无意思,可这高贵的汉字——不是发音——顺势引出歌德与席勒。歌德席勒的时代,据说魏玛人口不过六千,三百年过去,今魏玛市也才六万人,怕是不及北京一个小小的“街道”吧,这“街道”的声名之于德意志,相当于弗洛伦萨之于意大利国。
摄影:AkosMajor
欧洲古城的规模、形制与人口,严格控制。据说近年移居魏玛的申请,越来越多,但是很难:除了名城之名,这里有一流的城市管理与服务,包括一流大学与中小学。魏玛公国的历史,不消说了,单是古树森森的大公园,便可见歌德倡说的“世界主义”——虽他所谓的“世界”,其实是欧洲,然而在一座人口六万的小城,欧洲也实实在在体现为文化共同体——公园入口,竟是一尊普希金铜像,步入深处,是等人大小的镀金莎士比亚铜像,斜倚着,作状沉思,周围弄些山石泉水的装置。稍远,耸立着两三截模拟罗马废墟的残亘断壁,苔痕斑斑,仿佛真迹,据说那是十九世纪风靡欧洲的景观设计,有点弄雅成俗。行到公园另一端,二战时代的小墓园葬着年占领魏玛时阵亡的苏军官兵:战后魏玛归属东德,一路,陪同女士兴致勃勃告诉我她怎样加入少先队,九岁那年,在电视里目击柏林墙倒塌。红军墓园斜对面,是巍然昂首的李斯特石雕像,右手不知给哪位家伙敲落几枚关节,仅余中指。不远,便是李斯特故居了。只见二楼窗口缝隙飘出好几页雪白的放大乐谱,由未知的材料制成,几根长长的铁线从第一叠乐谱开始渐次拉长,消失在公园深处,每隔三五米、六七米,便挂着一枚尺寸更大的雪白乐谱,一动不动飞扬着——为纪念李斯特两百岁,这是本地艺术学生苦心设计的空间装置,意谓大师的音乐飞散人间,飘扬至今。
除了歌德与席勒,魏玛还有什么?以我的浅薄,仅止说得出这两个名字,顶多再添“狂飙运动”与“浪漫主义”——虽然我从未明白这两个词——可是欧洲人甘心以一个或若干名字,笼罩一座城,光荣几百年,在广场竖立雕像,在车站旅馆的无数广告中,没完没了印制这位人物的肖像、格言和作品,做成手册,年年更换版式。黄昏出得魏玛火车站,小广场已竖立两面圆形广告亭,亭身裹着巨大的本年度艺术广告,青年李斯特性感透顶的眼神瞧着这座初夏的空城——因为歌德与席勒,本城居民将十八世纪末视为魏玛的黄金时代;因为李斯特年被魏玛宫廷任命为“大公府非凡音乐主管”,又将十九世纪中叶称作魏玛的“白银时代”——那期间,李斯特作曲频繁,开始指挥生涯,竭力推举华格纳、舒曼、柏辽兹、威尔第,包括当时的未来派音乐,欧洲钢琴好手则为之靡集魏玛——二十世纪初怎么办?“青铜时代”来临:影响世界建筑景观的包豪斯学院在魏玛建立,迄今住满各国学生,那天走访,瞧见几位中国八零后留学生扛着什么工具,说着北京话,懒洋洋地走。我大清帝国不及三个世纪,魏玛三百年光荣便给了三个名字、一所学院——欧洲人真是疯了:诗人、音乐家、建筑家,有那般重要么?清初的朱耷、石涛、王时敏、王鑑、王原祁、恽寿平、渐江、髡残……他们的墓园故居在哪里?他们在同胞后人中享有丁点光荣吗?除了一小撮画画的家伙,谁在乎这些莫名其妙的画师与僧人。
魏玛名胜,实在太多了。歌德与席勒携手并立的著名铜像下,一对胖胖的妇女相偕而坐,戏弄小狗;不远,席勒的故家,再走走,歌德故居,近旁又是席勒的居所,当年为亲近歌德,特意就近觅房;有奥古斯都骑马铜像的广场边是李斯特音乐学院,八百多学生来自三十五国;广场边缘树荫下,孤零零立着巴哈的铜像。年,青年巴哈在当地酒窖喝闷酒:他被允诺出任宫廷乐长,临时被人夺位,转任操琴手,巴哈大怒,出走未成,被宫廷以违约罪处罚监禁五周。雕像对过是本城著名的大象旅馆,希特勒、汤马斯曼、包豪斯夫妇,均曾落宿这里,午间入内就餐,典型新艺术(ArtDco)风格,带着线条严厉的初期法西斯美学;旅馆对过有一座古老宅邸的门楣画满滑稽的德国乡村图案,一问,原来是我最欢喜的十五世纪德国画家卢卡斯克莱纳勒的晚年旧居,他曾与一位将军相熟,因受战事牵连,也竟入狱五年——欧洲古城的履历,令我气短:魏玛皇宫美术馆的中世纪绘画与木雕,看不胜看,而上世纪初顶重要的几位现代画家:克里、康定斯基、蒙德里安,都来魏玛住过——我所感念的叔本华与尼采,也曾居停魏玛。前者据说已被淡忘(好伤心),导游女士查问良久,一时不确定他的故居在哪里,或者竟未保留;尼采发疯后十年住在妹妹伊丽莎白家,她倒是魏玛的著名人物:暴怒,刚强,早期纳粹的著名同情者之一,发迹前的希特勒数次来到她与哥哥的旧居,看望她,与她长谈。黄昏,我被领到城边高坡一座严整的宅邸看了看:年尼采在这里逝世。
探访名人旧居,眼前遗迹,总有词不达意之感。作品离开作者,离开故居,开始自己的命途,与尼采面对,还须看他的著作。就在我隔着街边灌木向里眺望的小楼里,晚年尼采恐怕不知道自己身在魏玛,疯后的十年,他已不认得自己的书。
摄影:AkosMajor
梅宁根与第四交响乐
麦田、麦田、麦田。六月初灌浆的麦,不辨青黄,逶迤延绵,从车窗外迎面而来,飞掠而过。这一路坦道是当年希特勒发起营造的高速公路吗?才离北京,欧洲的天空过于蔚蓝澄澈,简直罪过……麦田、麦田、麦田,时或闪过远近的村落,一道苍翠山谷豁然展开:阡陌纵横,屋舍俨然,陶渊明该来欧洲看看,不过这里的房舍簇拥着德奥风格的教堂,高高的塔尖,总之,宛然一座小城。出口、转弯、下行,折入山城梅宁根。城郭四外隐隐传来广大而愉快的响动,我不确知那是山风还是水声,阳光和煦,移动阴晴,林中空地有位丰硕而裸体的母亲:一尊十九世纪的雕刻——去过南欧中欧若干小城,我常猛然撞见文艺复兴的旷世名作,或被西方建筑史列为经典的广场或教堂。十五世纪的普鲁士一带尚在农耕时期,我并不期待意外见闻,甚或多少有点看轻这座公路边的小城——来自乡县市镇的中国人,大抵自卑,看不起家乡,提起来,隐瞒其词。多少中国小城的历史与光荣,被埋葬,被遗忘,今时的骄傲,顶多是乡镇企业或工业园区吧——德国到处分布着全欧最为殷实而洁净的小城,这里会有意大利法国那般富厚的文化遗迹么?很快,我就发现自己忘了十八九世纪的文化版图是在中欧,尤其哲学、诗歌、音乐、戏剧,包括现代工业与科技……两位导游滔滔不绝的介绍给我连连惊讶:在我可怜的艺术史阅读中,从未听说山城梅宁根。
我们被带到小城主道建于近两百年前的宏伟剧院(希腊式廊柱、破风与华檐,气概堂堂,与柏林、维也纳,甚至巴黎的古老剧院不相上下),建造者与管理者是本城总督,热爱戏剧的乔治二世,他的夫人即当年的著名演员。十九世纪中叶,乔治去到英国潜心取来莎士比亚戏剧的种种演出经验,成立剧团,或因上一世纪的歌德席勒经已确立浪漫主义美学,山城的戏剧徒众不满足原有几位主角,居然改写并添加越来越多的群众角色,角色的扮相引入十九世纪的德国想象,乔治本人亲自描绘服装、参与排练,之后率团巡演米兰、罗马、维也纳、巴黎、阿姆斯特丹,大获成功,最后斗胆接受伦敦的邀请,英国人一看德国化莎剧,欣然认同,就此融入自己的传统。二战后,梅宁根被划入东德辖区,我的社会主义想象又在这里遭遇挫折:当地政府每年定期派车运载四乡公社社员群集梅宁根,观赏莎士比亚、易卜生、契科夫、布莱希特,当然,包括聆听没完没了的交响乐。看完听完,再将红色乡巴佬送回乡村。即便战时,当地戏剧节从未中断,战后,各国观众来到梅宁根。今年,山城剧院筹得巨款,正野心勃勃全般仿照十九世纪样式扩建剧院后方的外立面:为上演大规模的戏剧与歌剧,一个更纵深更阔绰的舞台明年落成。
我们又被带到本城博物馆:建于十五世纪的总督府。小城纪念名人的情热与规格总比大城过分,印制李斯特肖像的广告布幅贯穿上下五层的楼道,每上一层,劈面李斯特。匆匆巡看乔治二世的卧房、书斋、祈祷厅,还有本地的绘画与中世纪文物,宫殿二三层正在紧张布置李斯特纪念大展:孟德尔松、勃拉姆斯、约阿希姆、柏辽兹、舒曼、萧邦、彪罗……的遗物图片、电子影像,部分装置就绪,部分摊满一地。如我在南欧小镇见过的任何展览,梅宁根以后现代设计融入古老宫殿,摆布之巧、用料之贵、理念之新,不逊色于欧洲都城同类展览的最高水准,犹有过之。穿过一道挂满乔治二世手绘戏剧服装原稿的豪华走廊,是展览系列中最贵重的一项:数百件十三至十九世纪的古老乐器挂满四壁橱窗,窗内衬着丝绒。中世纪乐器多好看!半数乐器的形制与功能,既未见过,更未听过。此外,为李斯特纪念特意调集的大小古董钢琴或在拆卸包装,或已通体锃亮地停放着,再如王侯般被小心簇拥,缓缓推送到主厅最尊贵的位置,同时,馆员正在上上下下调试射灯——当从麦田道旁拐进这座小山城,我不知道她的音乐履历闻名全欧。华格纳在拜罗伊特剧院初演之时,三分之二乐手借自梅宁根乐团。勃拉姆斯十五次造访这里,乔治二世,崇拜他,恳请他迁来定居,有意伺奉终身,勃拉姆斯志于维也纳,没有来,但由他本人指挥的第四交响乐首演,不在维也纳,而在梅宁根。
原来如此。我所读到的资料是:初起,那位彪罗,勃拉姆斯的挚友,年接手梅宁根乐团,年拟率团去汉堡首演第四,然而勃拉姆斯先他一步去了他又爱又恨的故乡汉堡,亲自指挥,以至彪罗大恨,辞别梅宁根。然而梅宁人坚持这里是第四交响乐的首演地。一个像勃拉姆斯那样的人决定在哪里指挥自己最后的交响乐,性命交关。史实究竟如何?我愿偏信梅宁根。是的,我们远望西方,动辄谈论大都市,二十世纪确是大都市的世纪,艺事要闻,汇聚名城——有如文艺复兴名画匠率半出在托斯卡纳地区的小镇,来到梅宁根,我见证了音乐文化的草根。首演,首展,甫告诞生的作品是一束陌生的光,再成熟的文明也会将伟大作者交付漫长的无解,以至冷漠,十数年,数十年,懵然甦醒,引为经典。高明的乐史倒会刻意追溯著名作品的首演,沉郁艰深如勃拉姆斯!我多想知道他何以选择——或者背离——梅宁根,四顾山城,默想第四交响乐(亨利朗格称之为“宏伟的秋天的图画”):那么,年某夜,这座山城的音乐厅坐满了人(啊,是些什么人?),第四交响乐开始一句句说出自己的语言:每首乐曲惟在那一刻,迎向世界,此后,无穷无尽的演奏则是世界打算如何认知。乐曲能被反复演奏、录音、传播,首演的时刻永难再现:陌生的语言被初次听到,世界的密码,惟音乐才能触探的密码,就此发生新的调整……梅宁根山风多么舒畅,我被领到剧院背后的森林,林中空地是德国第一座勃拉姆斯纪念碑,石渍斑斑,百年风露,勃拉姆斯的苦脸已如经年的植物,与梅宁根土地合一。勃拉姆斯的第一所研究院也在这里,仍是那位乔治二世的意思么?我读到的讯息是:音乐首都维也纳其时并未完全理解勃拉姆斯,一如早于第四交响乐将近百年,《唐乔万尼》的首演也不在维也纳,莫扎特晚期经典一度饱受曲解和嘲笑,我也多想知道,为什么他顶重要的歌剧首演,选在布拉格。
梅宁根。山川之美与文化之胜,此事古难全,梅宁根的天时地利,因有人和。遥想王维的辋川别业,黄公望的富春山居,惟太息中国艺文太过古早,烟云尽逝——第四交响乐的首演梅宁根即便不是史实,也是传奇。艺术与地方真有神秘的约定么?那天拐弯下坡,我哪里知道这苍翠山谷中隐着一座音乐之城。
布达与佩斯
登高远眺,晴日微风,对岸是一座城。多瑙河流经奥匈,帝国的起因与这无分国界的大河或有瓜葛。无知是一项顽固的知识,直到从匈牙利皇宫露台下望多瑙河——辽阔浩瀚,宁静的波涛混合着灰赭与浅翠色——我才被告知:西岸叫做布达,东岸叫做佩斯。
如大部分欧洲皇宫,这里早已辟为国家博物馆,挂满油画,间有雕刻。也如俄罗斯,匈牙利油画大致起于十八世纪初端,在西欧视线之外,不被瞩目。稍一巡视,不期然惊异而伤感了:我竟完全忘了匈牙利绘画,中厅几件作品多么眼熟:古匈牙利勇士战胜土耳其人,贵妇人的紫罗兰盛装,两位被囚禁的贵族含泪而坐……我豁然想起文革初年借得几天、久久翻看的一本匈牙利画册。六七十年代我们的油画幻象顶多由俄罗斯抵达几个东欧小国。画得多好啊!仔细瞧着狱中男子的泪光,那时节我无论如何弄不明白怎能画出来。现在原作在前,很久很久不知如何感慨。那么细腻、逼真、三流,再典型不过的小国作品——而我们从未有过这等水准的写实——配着沉重的镜框,现在每幅画凝着皇宫高窗的微光,窗外,山下,静静多瑙河。
摄影:AkosMajor
不能说东欧诸国是被遗忘的旧邦。中国人早先但知苏联,今日则斜睨美国,平时可曾想起匈牙利,了解,或者说,看得起这些小国么?其实社会主义大国最是急于忘却社会主义小国,眼下中国暴富了,可是瞧人家的首都,好意思谈什么城市规划、城市建设:前年布拉格之行,无话可说,当中国尚在清末,捷克早已是中欧首屈一指的工业国——布达佩斯,十八世纪既经奠定帝都的规模与气象,大于维也纳,近乎巴黎,历经四十年极权管辖,出街走看,昔年帝国的恢弘,廓然犹在,细审之下,不免有莫斯科与圣彼得堡那份身世凋零之感——好几条大街的帝国旧楼荒败了,经年封尘,门墙萧然,部分被弃置,部分刷新起用,店铺景象尚有倦容,显然大欠资金与管理。餐馆伺应乐于收受欧元,零找匈币,四星酒店不及京沪的二流宾馆——家家各有一本经,本地国民如何度过事变后的二十年?多瑙河两岸旅游街区却是旧貌新颜,欣欣向荣,画廊、酒吧、古董铺、名牌店,西欧那套后现代花样一学就像,门面光鲜雅洁,细节动足脑筋,如沉沦的富家重获新主,处处打点得格外精神,犹在昔年豪华大街与十九世纪宏大纪念碑群一带,帝都的体格被再度唤发自己的尊贵与姿色。相形之下,圣彼得堡似也竟逊色几分——大战的毁劫,集权糟蹋,欧陆的家底仍然富厚,经得起历史的存续而翻新,布达佩斯,又是一例。
李斯特。佩斯城主街安德拉什大道旁,帝国音乐厅门首是他巍然端坐的全身雕像,不远处是李斯特音乐学院,数层之高的正墙,众多雕刻围绕着正中间如教主般巨大的李斯特石刻,街心公园浓荫下又是他的大铜像,疯狂弹奏,飞起的长发像是波浪凝固,不消说,他的故居挂满他的油画肖像,每个角落是他的铜像、石雕像、木雕像。一架过于豪华的大钢琴琴首竖着雕饰繁复的银质大烛台,顶端三尊小小的雕像分别是贝多芬、舒伯特与孟德尔松,烛台正中,由一对天使左右拱卫着,是青年李斯特浮雕像。看来他的同胞太过崇拜这位天才,让音乐众神烘托他,特制这枚烛台敬献李斯特。有哪位音乐家被这般无节制地做成雕像?李斯特显然被他的时代没完没了地仰望,宠幸有加——他至今被宠幸:午后故居关闭两小时,馆员说,这两小时履行的每日功课,是仔细擦拭每件雕刻与用具。它们一尘不染,但为当天下午的开放,必须擦拭,然后小心地放回原位。
隔壁,毗连故居的另一端,是李斯特研究院,也是李斯特音乐学院的小型分院。楼道里坐着一对匈牙利少男少女,怀抱提琴,偷偷抽烟,等候试奏的传唤:多好看的东欧脸,惺忪无辜,像鹿,或者羊。当我徘徊故居,隔壁传来琴声:先是焦虑的西贝柳斯,接着是孟德尔松的英姿勃发,静息片刻,有人说话,再接着,徐缓的巴哈。
安德拉什街左右夹道排列着一种雅致的树,树叶细嫩,色青灰,叫不出名目。树下有长椅,背对故居的一枚椅面漆成黑白琴键。坐了一坐,望见李斯特故居对过大楼的灰墙面排开一长列小小的照片,配着圆形黑框。为什么将人像嵌在临街墙面上?过街细看,照片鹅蛋大小,黑白,瓷质,如墓园的遗像,有军人、官员、工农、演员,还有稚气未脱的男孩,典型社会主义公民。巡看十数枚,每件遗像标明的卒年都在-年。我忽然想起五十五年前的匈牙利事件,旋即砰然心跳,很快,找到了纳吉的肖像:那位著名的改革首脑,戴着眼镜,像个教授——“邓小平是中国的纳吉,应该把他送上绞刑架”,这是江青说的话,年江青被捕,我在文件传达会上听到这句话。此刻不确定这份小小的知识事关匈牙利,还是中国,但我立刻重新审看所有遗像,心跳更剧烈,遗像中的目光依次看着我:他们全都死于绞刑。
十分钟后,我站在大楼地下室的小小行刑室门口:如摆放工具的储藏室那么小,水泥墙面,黄灯照亮一具简单的绞刑架,顶端垂着脆裂的麻绳,结成圆圈,基座平放死囚站立的木墩。外间是当年审讯室,有扇门通向狭窄的走廊,走廊两端十余间囚室,每间五六平方,顶端小窗被漆黑,角落横着木床。每一囚室的墙面挂着三四位囚徒生前的照片:将军、高官、记者、艺术家,还有一脸忠厚的东欧胖妇女,烫着五十年代流行的卷发——大楼建于年,年归属匈牙利法西斯组织“箭十字党”党部,名曰“忠诚之屋”。年,地下室辟为秘密监狱,惩治反战者、犹太人和吉普赛人。战后,苏匈联手发起清洗运动,逾百万人受审,被刑者过半。年,大楼为匈牙利国家安全部接管,遗像的主人在这里等候提审,随即被悬挂在那枚木桩上——是的,现在这些冤魂走出地牢,面朝大街,年复一年提醒城市——谁曾目击行刑么?此刻我停在绞架两米不到、被拦索止步的门边。那木桩,沉默,简单,如现代艺术的装置,只是展品。我看着,期待内心恐惧,试着借助想象……不。这是无法继续的想象。电影试图还原死亡。《卡廷惨案》里每位波兰军人被分别押进行刑室的一刻,霍然明白了,浑身一紧,抽搐着,同时,如约好似地,颤声叨念圣经。没有一位受刑者能够念完,后脑轰然一枪。现代电影模拟血浆飞溅,太过真实——人被套牢、猛然悬空的一刻,究竟怎样?
我没想到在布达佩斯遭遇这份经验,没想到这座被称作《恐惧之屋》(英文原文)的纪念馆正在李斯特老家对面。李斯特也没想到。他的魏玛故居的窗帘和帷幔出于同一设计:横向三色粗条纹。那是他帝国政府远道致送的礼物,赋以匈牙利国旗三色图案,意思是,请他不要忘记祖国——很难,尤其是,不便对中国同胞详细描述这座纪念馆(仅仅一座楼装得下我们的故事吗),年,匈牙利右翼党派建立了这座不归属当地博物馆系统的纪念馆——被纳粹占领时期和年,构成馆内陈列的两组受难者,在一至四层展室中,我重温大量苏式社会主义实物和遗迹,包括上百万份人事档案。影像室不停播映着年涌向街头的布达佩斯人民,唱着歌,昂扬快乐,是那种珍贵的粗粒子黑白影像。人丛中哪几位日后被吊死在地下室?博物馆中央天井停着一辆废弃的苏军坦克,昂起炮口,坦克边,直达楼顶的高墙,一幅紧挨一幅,密密麻麻贴满逾千名受难者的照片,太过密集了,难以看清他们的脸,以至整面墙一片斑驳的黑白。
摄影:AkosMajor
记这一笔,此下如何叙述?这是我此行最重要的经历。之后我出神端详大街上的匈牙利人,越过他们的脸,看见那排遗像,那尊绞刑架,内心是对匈牙利人的伤痛和尊敬,还有,锐利的,带着苦味的嫉恨——我只能称之为嫉恨——这小小国家能有这样一座纪念馆,我们没有。什么也没有。“若为自由故,两者皆可抛。”一句诗出在一个国家,原来并非虚妄。种姓与历史是什么关系呢?匈牙利地接西亚,早古,据说匈奴人被汉军驱赶到这里,之后两千年,鞑靼人与土耳其人进攻欧陆,大致最先抵达这里。博物馆许多大画画着古代欧亚的争战,皇宫露台的帝王骑马像两端各有一位被降伏的石雕战俘:我不了解匈牙利历史,但知道年事件。中国迄今尚且谈不得年,年轻人谁晓得远在布达佩斯的惨剧和内伤。那么谈李斯特。现在我有点明白何以他的乐句猛烈狂暴,忽而柔情万种,顷刻,悲怒交加。我不喜浪漫主义音乐的动辄铺张,但在李斯特的祖国,我想听听好久不听的李斯特。停留匆匆,不及寻访音乐厅,翌日在皇宫左近老教堂听一场为游客举办的演奏会——如我在布拉格听过的那场一样——或许经济改革兼旅游业迟于捷克,出演者尚在十二分认真献艺谋钱的阶段,个个棒极了。舒伯特的《圣母颂》由一位男中音演唱,歌喉浑圆,恰如其分地带着东欧人格外擅长的多情的转调。音乐在欧洲无分国界,头一次聆听现场男声《圣母颂》,我忘了是在布达佩斯,默默听着,又看见那排小小的遗像。
艾森纳克的羽键琴
小城艾森纳克,此行末一站。城外群山,山顶是南德地区岁数最老,始建于十二世纪的瓦特堡。居高下望,峰峦连绵,如在飞行中的俯瞰。城堡的宏伟屋檐蹲着一只石雕雄狮,主殿内,又撞见李斯特与华格纳雕像:他俩曾是古堡的常客。面对峭壁的排窗内有一间重要的房间:十五世纪,马丁路德在这里将圣经译成德文——同期先后,古藤堡印刷术发明,此后欧洲人民人手一册圣经——古人修行的房间,大抵与世隔绝,朴素的板壁,简单桌椅,一烛台,一水罐,傍午日色,无古无今。
一座古堡便是一个王国,垛口、老炮、深井、刑房,深宫隐着遥远的故事,说来话长,瓦特堡传说的核心是叔父弑子,逼母交权,事在十三世纪,听来仿佛东周的传说。我羡慕这古堡,不在其古——远至中世纪甚或公元前的遗迹,这里太多了——而是欧洲历史的屋檐下总在上演新的故事、新传奇:起于十八世纪英法宪政与共和的强风,渐次东移。年,五百名来自普鲁士各公国的大学生汇集瓦特堡主厅,议题是民主和自由,老旧德国的现代化,就此萌动——再往东,年底,俄罗斯十二月党人谋反,五位领袖死于绞刑——十九世纪末,德国早经崛起,忝为列强之一,占领中国青岛;入二十世纪,年大战收束,德国失利,年北平五四运动,起因即凡尔赛会议的山东条约。山东条约,远因正是德国,更远的远因,有谁想到吗,是那五百位围坐在瓦特堡开会的大学生。
所谓现代化的世界性剧情,大致如此。此刻黄昏,幽暗主厅是空荡荡的坐席,巨大横梁沉甸甸悬挂着两百年前那次聚会的会旗,红黄黑三色,日后成为德国国旗。主厅尽头的舞台放着李斯特弹奏过的大钢琴,如今这里年年举办音乐节,年度节目单有一位演奏家是来自中国的青年。下山,落宿艾森纳克小城,这里也曾是东德辖区,当地旅游局一位和善的红衣太太陪我们夜饭,谈起往事:早先她在东德时期本城“卫星牌”轿车制造厂工作,解体后,一万员工的五分之四失业了:该轿车厂前身,鼎鼎大名:年,第一辆“宝马”车在艾森纳克诞生——时在中国的光绪年间——冷战期间,宝马公司移去西德,统一后,濒临破产的“卫星牌”产业遂由“欧宝”公司进驻——欧陆初夏,日色久长,八点多钟的小城空寂无人,一位温州男孩独自趴在街沿玩耍,身后是他父亲的小餐馆,转了几个弯,遇见才刚告别的红衣太太,彼此笑了:这就是欧洲的小城。市中心广场立着马丁路德大铜像,街边路牌的德语标识竟和日语排列,显然这里久已是东洋人长期朝拜的城市。日本的西化,质朴而具体:参酌英伦制度,效仿法兰西教养,自德俄两国的学习项目,包括哲学、音乐与文学——艾森纳克另有一份更为久长的荣耀:约翰瑟巴斯卿巴哈出生在这里。
摄影:AkosMajor
翌日大晴。短暂停留巴哈纪念馆。早失父母,幼年巴哈跟随哥哥长大,十二岁离开本城。纪念馆设在未被最终确认的“巴哈祖居”,门首站着肥厚慈譪的巴哈铜像,手拿乐谱,撇开壮硕的小腿。眼下巴哈家族约有上百人散居欧美各国,大多从事音乐。二楼展品甚丰,新近的展品是根据上百件巴哈肖像与他本人的头骨,由新技术还原“准确可信”的巴哈容颜:一具半是头骨半是雕像的石膏巴哈在醒目位置陈列着,满头假发,成色簇新。一楼内室沿墙摆放着几座十六七世纪的羽管键琴,最小的一具有如课桌椅。每天上午十点钟,馆员为来访者介绍并轮番弹奏每一架琴,那天执勤的青年人消瘦清癯,如僧人,我喜欢听他平缓地一句句说出铿锵德语,然后像个工人那样坐下,弹奏课桌大小的琴:那么轻,那么轻,我从未听过早期德国的乡间羽管键琴,如高贵的呜咽,沙哑而清润。有一天早晨,三百多年前,幼年巴哈离开了这座城。
李斯特
李斯特年少成名时,贝多芬舒伯特相继去世(据说贝多芬曾在演奏会后吻过小李斯特)。法国大革命的遗泽——或曰后患——之一,是推送欧洲进入这样一个时期:末代王孙与正当勃兴的资产阶级幡然醒悟,不再亏欠当世的天才。“亲王过去有,将来也有,贝多芬只有一个!”这是预先叫出、难获应和的真理:直到十九世纪初叶,贝多芬仍活在蒙泰威尔第到莫扎特时代的尾端:那个时代长达两三百年,音乐家侍奉教宗与贵族,制作订件,管理乐事,介于高等食客与仆人之间。皇族迎面而来,歌德赶紧脱帽鞠躬,贝多芬昂脸负手,横穿而过——到了李斯特、孟德尔松和舒曼的时代,艺术家被日益尊敬。以至供奉:虽然仍未与权贵平坐,虽然艺术家与权势的百般纠葛,迄今犹然,但如乔治二世恳求勃拉姆斯余生定居梅宁根,而华格纳能使富豪将捐款认作荣幸,在莫扎特贝多芬时代是不可想象的,更不能如华格纳那般,专为自己的作品营造剧院……赞助人(中国的说法叫做“金主”)与艺术家的话题,从来高尚而艰涩。今日消费时代的艺术家无所不为,自由透顶,却仍然私心钦羡十九世纪:那是艺术家被奉若神明的年代。此番由奥匈德三国联手举办的李斯特纪念,以我看,其实是欧洲人集体追念他们永逝的十九世纪。在那个世纪,李斯特,天之骄子,演奏家时期已被视若神仙,他的传奇生涯伴随内心挣扎,外界的争议,但鲜少莫扎特舒伯特再三亲历的辛酸。一则现代西谚似乎是对十七世纪至今的时代嬗变做了反方向归结:白领渴望成为老板,资本家梦想身为贵族,而贵族想象自己是艺术家——李斯特肖像,大抵昂然,那张脸,非仅宣称艺术至高无上,同时,早已坦然接受时代的仰视。
我无能援引音乐史。热爱李斯特,自可读他的传记。此行我所属意的李斯特,享有时代的别种风流:他幸运地活在现代交通投入使用的时代:早岁,他和前辈一样坐马车游历各国——诗意与劳顿恐怕各占一半——中年,这位天才坐着新发明的火车往返罗马、魏玛和布达佩斯。今天,我们不可能仔细端详莫扎特或贝多芬本人的照片,而中年李斯特遭遇摄影的发明。影像文化能够成功放大时代与人物,在无数李斯特照片中,他显得比前辈更真实,因此更重要,他的遗迹的数量与规模远大于十八世纪作曲家,似也胜于他的同代人:他终身活得有如教主,暮年成为真的神甫——可惜,李斯特没等到录音的发明。他的琴声究竟如何美妙呢。在他之后,死去的杰出音乐家演奏家活在唱片磁碟中,今年两百岁的钢琴圣人李斯特活在沉默不语的画像、雕像和照片中。
旅程结束了,我仍然不了解李斯特。承他热情引领,我走访了过于精彩的欧洲十九世纪,那是音乐家——并非全是音乐——的黄金时代。回到北京,试着聆听新买的李斯特,轰然激昂,真抱歉,我随即关闭音响。我知道,如我般抱有偏见的听众曾在上世纪初长期遗忘李斯特,但巴托克与勋伯格坚持向他的音乐的前瞻性,遥致敬意。我愿期待合适的心境好好聆听他。不过,此刻,我的旅程印记不是李斯特,也不是令人嫉羡的小城,而是那扇行刑室小门……连日阴霾,仲夏北京,我仍在目光的记忆中被欧洲的六月艳阳明晃晃照耀着,像个呆子,眼睁睁眺望一片又一片起伏连绵的沃野,不辨青黄,接连天边:麦田,麦田,麦田。
年8月11日写在北京
《无知的游离》
作者:陈丹青
丛书:理想国·陈丹青作品
出版社: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出版年:-1
编辑|Sy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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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单读12·创造力之死》
本期《单读》从文学写作、历史叙事、生活方式,从个人到社会等方面,在不同程度上回应了这个话题,作者以各自的方式,反思,批判,创作,抵御着同质化的侵蚀。
出版社:台海出版社
出版时间:年5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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